柳毅也低聲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劉平略做思忖,比了個手勢道:“走北門!”
盧、柳二人一怔:“莫非劉兄你在北門有辦法?”劉平眼神閃過一絲堅毅:“有沒有辦法,都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不去闖一闖,就只能坐以待斃。”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喪的人面前,一一審視。劉平望向隊伍,士子人數比最初少了很多,幾乎人人帶傷,仆役的境況還要更凄慘一些,一副敗軍模樣。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頭哭泣。劉平分開人群,把士子扶起來,問他怎么了。士子說跟隨他來的仆役全都被殺死了,他的一條腿也被砍傷了。劉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騎,環顧四周,突然嚴厲地喊道:
“你們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是望族之后、名士之種,你們的家族傳承了幾百年,從來都是漢室的驕傲。如今區區這么一點困難,就讓你們低頭了?家族的榮光、儒者的責任,都不顧了么?你們難道忘記了先賢的教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春雷滾過每一個人的頭頂。無論是質疑者還是沮喪者,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原本沮喪的眼神開始有了光彩。他們都還年輕,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總還有那么一點不甘。而這一點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劉平煽成一場燃燒魂魄的大火。
劉平高舉右臂,大聲道:“我已經決定從北門再闖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戰死,也好過怯懦地坐以待斃。今天我們也許會死,但身為士,卻該有自己的氣節與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說:看,這是懦夫。諸位何不與我冒險一次,像當年李膺、郭泰一樣青史留名。等死,死國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黨錮之禍的士人首領,而結尾則是《史記》里記載陳勝起義時用的句子,這些士子都讀過書,對這些典故很熟。劉平此時喊出來,大家一下子覺得熱血涌上頭來,都紛紛學著劉平的樣子舉起手,重復著那一句話:“等死,死國可乎。”
“愿意有尊嚴地活著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劉平轉過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邁得十分豪邁,連頭也不回,仿佛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要前進。
開始是一個人,然后兩個人、五個人,剛才還惶惑不安的士子們全都站了起來,彼此對視一眼,默默地跟在劉平身后,整支隊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盧毓和柳毅暗自感慨,劉平口才發揮得酣暢淋漓,居然輕而易舉地將這一盤行將崩裂的散沙凝在一起。這種天生的領袖魅力,可是他們不具備的。
劉平向前走著,心情激蕩不已,渾身麻酥酥的,心中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這是劉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行動,沒有任何人能幫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劉平此時沒有惶恐,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他終于做了一次完全屬于自己的選擇,終于可以由自己掌控一切,酣暢淋漓地貫徹自己的“道”。
劉平的腳步,從來沒邁得如此堅定。接下來的路要怎么走,他心中已經沒有疑問了。
北城的城門丞在覺察到城內亂象以后,當即果斷地關閉了城門。他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對危險有種天然的直覺,讓手下人做好迎敵準備。
“可我們怎么知道誰是敵人?”副手焦慮地問道。如今城內到處都在廝殺,誰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是我方,誰是敵人,甚至連他們為什么暴亂都不知道。
城門丞彈了彈手指:“很簡單,誰膽敢來沖擊城門,就是敵人,其他的不要管,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好的策略。”
這時候一名衛兵來報,說有一個人手持一卷文書來到城下要求開城。城門丞一聽,不由得瞇起眼睛,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這個年輕人沒穿著官吏的袍子,也沒腰牌。他一見到城門丞,就把文書遞給他,說奉主公的密令,要他立刻開城。
“沒有審治中的副署,誰也不許通行。”城門丞面無表情地回絕。
年輕人面色陰沉地威脅道:“你是說審治中比主公的話還管用?”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遠在官渡,自然以審治中之命為最先。”這個城門丞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懦弱,根本就不吃這一套。
年輕人很氣憤,把文書抖開道:“你先看看里面說什么,再擺架子不遲!”說完他讓城門丞扯住一頭,慢慢把文書展開。當文書快展到盡頭的時候,城門丞看到了落款處的大印。他想湊近看得仔細點,卻發現在大印旁居然多了一把匕首。
城門丞一驚,隨手扔開文書,身形急退。年輕人一把抓起匕首,朝他刺去。只見寒芒一閃,刀刃已經切入了城門丞裸露的咽喉。
這一招圖窮匕現讓城門前一片混亂。城門丞身后的幾名護衛怒吼著沖上來,年輕人揮舞著匕首拼命抵抗。他的武藝并不算太強,在數名訓練有素的士兵進攻下,顯得有些勉強,很快就被砍出數道血痕。但他一直咬著牙拼死不退,似乎在等待什么。沒過多久,從城門里側的數條巷道里一下子沖出一百多人,朝著城門口殺來。為首的柳毅手提長劍,大聲喊道:“劉兄,我們來助你!”
城門丞的副手看到這一幕,想起自己的主官剛說過,只要沖擊城樓的一定是敵人。他立刻傳令下去,讓守城士兵出去助陣,務必把他們截殺在城門樓前。這一百多人都沒披著甲胄,甚至沒什么像樣的兵器,駐守城門的士兵足以應付。
兩支隊伍在狹窄的城門樓前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前者勝在人多勢眾,后者卻是裝備精良,往往這邊倒下兩三個人,那邊才會倒下一個。不過前者顯然事先有所準備,士兵每倒下一個,立刻會有人俯身去把甲胄和兵刃撿起來,再行反擊。于是整個戰局變得異常混亂,雙方混雜成一團,喊殺四起。
就在戰局陷入僵持之時,從另外一個方向沖來一支軍隊。副手立刻緊張起來,命令城墻上的弩兵與弓兵做好準備。不過他很快又下令不要擅自開射,因為來的是一隊穿著袁軍兵服的士兵。這隊士兵為首的主官在快接近城樓的時候,大聲下了號令,然后迅速展開隊形,朝著進攻城門樓的暴徒背后掩殺過去。
副手長舒了一口氣,趕緊讓城頭的人把弓弩放下來,避免誤傷友軍。不料弓弩手剛撤掉,情況就發生了突變。那些袁軍士兵攻入城門樓以后,根本沒碰暴徒,反而對一直浴血奮戰的守軍大下殺手。那些守軍本來以為他們是援軍,紛紛放松了警惕,此時猝然遇襲,心神大震,一下子就兵敗如山倒。
等到副手反應過來,招呼弓弩手重新施射的時候,這兩支隊伍已經合流沖進城門樓,而且毫不遲疑地打開城門,向城外沖去。城頭上的士兵拼命放箭,可他們的人數太少,城下又沒有步兵阻擊,雖然不斷有人中箭倒地,但有更多的人輕而易舉地跑到了射程之外。那些士兵甚至看到,最初那個刺殺城門丞的年輕人,居然還折返回來,扶起一個中箭者繼續前進,為此自己險些也中箭。
當北城門重新歸于平靜之后,副手走在尸橫遍野的城門樓過道,面色嚴峻。這支身份不明的隊伍在城內、城門樓和城外留下了約摸幾十具尸體,刺鼻的血腥彌漫在整個城樓里——但大部分人都順利脫離了射程,消失在鄴城舊城里。
副手不敢開城追擊,萬一城里再涌現出另外一支莫名其妙的敵人,那就更麻煩了。于是他只是簡單命令收拾殘局,把大門徹底鎖死,然后才敢下來檢視尸身。
這些敵人實在太狡猾了,先是派了一個人呈獻文書,伺機刺殺了城門丞,然后又讓一半人發起正面沖擊,給守軍造成陰謀已經全部發動的錯覺;當第三波敵人接近時,守軍的心中已經形成了思維定式:前面兩次來的是敵人,那么第三次怎么也該是友軍了吧?結果……敵人居然是一分為三,徹底耍了他們一把。鄴城敵我難辨的混亂局勢,給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否則自己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誤判。
副手搖搖頭,停止了檢討。他蹲下身子,端詳著城門丞的尸體,腦子里莫名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那些人跑出去以后,會去哪里。”
他不知道,在距離他只有數里的鄴城舊城一處廢墟里,那個年輕人用行動回答了他的疑問。一只手臂,在眾目睽睽之下,直直地指向南方。
“鄴城這么亂下去,田老師不知會怎么樣。”曹丕念叨著,同時用力把司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讓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馬懿嘴角抽搐一下,忍著疼痛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只要看看這次大亂中,有多少田豐的黨羽被驚動,就知道他的下場一定堪憂。”
“如此說來,他豈不是因為我們的計劃而倒霉?”曹丕暗自嘆了口氣,為那位無辜的老人哀悼。司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道:“你也開始像那個人一樣了?凈有些無謂的同情心。”
曹丕登時不敢說話。他本來是刻意想岔開話題,免得司馬懿老琢磨劉平的事。但看來司馬懿腹誹非常之大,三兩句就會拐回來痛罵劉平。他無奈地回過頭去,正看到甄宓沖他做了個鬼臉,一臉的歡欣。
“哼,你倒是開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脫離鄴城,這次終于得償所愿,自然是開心得不得了。不知為何,看到甄宓的笑臉,自己憂郁的心情也隨之開朗了。”
此時他們一行五人已經深入鄴城舊城,算是初步逃離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