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哧”。
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劉平站在袁軍主帥帳內的正中央,承受著無數道眼光的注視。他微微閉上眼睛,甚至能體會到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來自公則的目光是驚訝多過驚喜;來自逢紀的目光是憤怒,但還摻雜了一點點不安;淳于瓊充滿好奇興奮;許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張郃高覽兩個人則只是冷眼相對——至于袁紹本人,他端著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劉平緩緩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手指不自覺地在敲擊著大腿外側。他已經成功站在了這里,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擇一個突破口。這個選擇,將關乎到他的安危、整個官渡的戰局,以及漢室未來的命運。
劉平離開鄴城之后,很快就與那群士子分手。盧毓和柳毅聽了他的勸說,直接前往許都參加聚儒之議,而他則找了個借口脫離了大隊伍。
鄴城的經歷告訴劉平,順應大勢趁機漁利也許是不錯的策略,但對漢室來說太過消極了。如果想要在這一場復雜的弈棋中真正取得優勢,他必須要更加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道,才能把命運掌握在手里。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愛,是悲天憫人,是對人性的信心。
而在這個亂世,充斥著許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選擇。如此之多的誘惑之下,堅持仁道是一件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會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個選擇。
劉平在選擇去拯救士子的一剎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不愿舍棄他人,那么唯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之安,方為大仁。
所以他決定不依靠任何人,放棄與曹丕、司馬懿等人會合,孤身返回官渡,徑直闖入袁紹大營,要求面見那位大漢王朝的大將軍。
劉平宣稱的理由很簡單:“我是漢室派來的繡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時,已經自稱過是漢室的繡衣使者,并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那個時候的策略,是逐漸取得公則、蜚先生與逢紀的信賴,利用他們的私心來影響布局。但因為劉平過于大意,幾乎死在了逢紀的手里。
不過這次失利也并非全無好處,至少現在劉平知道該選擇誰來突破了。
“元圖兄,別來無恙?”劉平微笑道,向人群里的逢紀打了個招呼。
逢紀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張臉他怎么會不記得。這個自稱繡衣使者的家伙為他提供了曹軍的動向,結果他自作聰明,導致了文丑在延津的陣亡。逢紀本打算把他干掉滅口,卻沒料到他居然從白馬逃了出去,如今還站在了大庭廣眾之下,向自己挑釁。
如今主公和冀州、潁川兩派的人都支棱著耳朵,劉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紀就完蛋了。袁紹會問你為何私藏漢室使者不報,冀州的人會質疑你手握情報,為何還讓文丑戰死,是不是故意為了打擊政敵。無論哪一條罪名,都足以動搖逢紀在袁紹心目中的地位,讓他一跌到底。
這就是為什么逢紀當初決定殺劉平。
劉平沒有繼續說什么,而是直視著逢紀。逢紀并不蠢,他從劉平的沉默中讀出了對方的用意,只得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微微一揖:“劉老弟,別來無恙。”
聽到他們的對話,袁紹抬起頭,搖晃了一下酒杯:“元圖,你和這位使者以前認識?”劉平截口說道:“在下從前曾與元圖兄有一面之緣,那時候還想請他引薦在下給袁公您呢。”
袁紹眉頭微微一皺,他注意到劉平一直用的稱呼是袁公,而不是袁將軍。后者是一種對上位者的尊重,前者卻把自己擺在一個平等對談的位置。這讓袁紹有些不開心。
“有這等人才,元圖你怎么沒和我說起過?”
逢紀聽出來了,劉平這是提出了交換的條件:劉平不會說出真相,而他則要全力游說袁紹相信劉平。逢紀在心里微微一嘆,他沒什么退路了,只得躬身道:“主公明鑒,此人一直心系漢室,臣以為事幕府也罷,事漢室也罷,皆是為國家盡忠,并無分別,所以不曾舉薦。”
他這一番話算是委婉地為劉平這個繡衣使者的身份擔保,還捎帶著又拍了一記馬屁,讓周圍幕僚們心中都是一哂。
那一群人里,公則的臉色是最不好看的。他明明是最早接觸劉平的人,現在聽起來卻像是逢紀和漢室使者打得火熱。本來公則的心情是很好的。此前在劉平的策動下,顏良、文丑先后被殺,逢紀也碰了一鼻子灰,冀州、南陽兩派斗了一個兩敗俱傷,然后劉平又恰到好處地失蹤,潁川正迎來前所未有的機遇——偏偏這個時候,劉平卻回來了。
“該死的,你現在冒出來做什么。”公則恨恨地咬了下牙齒,意識到出現了變數。可他卻不敢說什么,因為如果他站出來,袁紹一樣會過問他窩藏漢室使者的事。他側眼看了一眼淳于瓊,發現他正好奇地東張西望,暗暗祈禱這老頭子可不要突然發神經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
袁紹端詳了劉平半天,慢吞吞地問道:“陛下有何諭令?”
劉平心中一松,逢紀的擔保起了效果。袁紹果然消除懷疑,把他當成漢室的代言人來對待了。他立刻說道:“陛下聽聞將軍南下勤王,不勝欣喜,特令我來犒軍。”
袁紹道:“紹乃是朝廷大將軍,漢室有難,豈會坐視不理。我久有覲見之志,奈何陛下身旁奸佞叢生,孰忠孰奸,一時難以廓清,欲清君側而不得啊。”劉平知道袁紹還是有點不放心,擔心他是曹操派來耍計謀的。于是他正色道:“縱然淤泥橫塞,荷花一樣高潔不染。漢室從來不缺忠臣,遠有李膺,近有董承與將軍。曹賊兇暴,人所共睹,誰會與他為伍!”說到這里,他猛然轉身笑道,“元圖兄和公則兄可為在下作證。”
逢紀早有了心理準備,立刻點頭稱是。公則卻沒料到劉平把自己也扯下水來,一時又驚又怒。他最近過得已經很不順心了,想不到劉平又要往上壓一塊石頭。
袁紹眉毛一挑:“公則,你也認識他?”公則情急之下只得答道:“是,從前略有交往,此人確非曹氏一黨,是漢室忠臣。”他咬了咬牙,又補了一句,“此事我和蜚先生都知道。”其實他手里連天子親自寫的衣帶詔都有,但不敢拿出來。
劉平先以繡衣使者的身份跟他們暗通款曲,如今突然現身袁紹身前,郭、逢二人心中有鬼,唯恐讓其他派系抓住把柄,只能替劉平圓謊。當他們意見一致之時,多謀寡斷的袁紹也就不難控制了——這就是劉平曾告訴曹丕的控虎之術。
劉平回頭看了眼公則,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雖然歷經波折,但一切總算回到了最初的計劃軌道中來了。不過公則的反應,讓劉平稍微有些詫異。除了懊喪、憤怒以外,他還感受了幾分無奈,似乎在公則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
公則和逢紀的擔保對袁紹產生了作用。他“嗯”了一聲,轉向劉平:“使者不妨暫且在營中歇息,只待我在官渡殲滅阿瞞,就別遣一支輕騎去許都為陛下護駕。”
劉平注視著袁紹,發現他瞇起的雙眼閃過一絲狡黠。袁紹的意思很明顯,漢室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犒軍,但他懶得說破。如今袁軍局面大大占優,漢室只要老老實實等著被拯救就行了,其他念頭想都不要想。
劉平也聽出了這一層意思,身子未動,卻伸出手臂虛空一拜,厲聲道:“漢室來此,可不是為了乞援!而是為了濟軍。”
周圍的人都吃吃發笑。漢室龜縮在許都動彈不得,還奢談什么救人,簡直就像一個乞丐要來賑濟富翁一樣可笑。劉平掃視一圈,看到許攸也在隊列之中,不過他雙手垂在身前,閉目養神,似乎對這一切都沒興趣——袁紹把他緊急召來官渡,不知是為了什么。
劉平暫且先把這個念頭擱在旁邊,冷笑道:“曹賊狡黠,未可遽取。若諸公還是這么掉以輕心,恐怕就要大難臨頭了!”他這一聲大吼震得整個廳堂內嗡嗡作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除了田豐,可從來沒人在袁紹面前這么大聲說話過。
袁紹手掌摩挲著酒杯,眼神變得有些不善:“即便你是繡衣使者,如此危言聳聽,也是要治罪的。你倒說說看,我如何大難臨頭了?”
劉平夷然不懼,一字一句道:“在下所言,絕非危言聳聽。將軍與曹公少時為友,應該深知此人謀略。如今他雖居劣勢,但至今未露敗象,兼有郭嘉、賈詡之謀。單憑河北兵馬,恐怕難以卒勝。”
“你是說我不如孟德?”袁紹臉色有些難看。
劉平道:“南北開戰以來,顏良、文丑相繼敗北,曹氏雖然一退再退,卻都是有備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馬拉進官渡這個大泥潭。這等行事,你們難道不覺得可疑么?”高覽忍不住高聲駁道:“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如今白馬、延津、烏巢等要津皆已為我所據,這難道還成了敗因?實在荒唐!”
劉平一指袁紹背后那面獸皮大地圖:“曹氏將烏巢讓給你們,根本就沒安好心。這里貌似安全,卻背靠一片大澤,無法設防周全。曹軍此前故意在西線糾纏不休,又故意敗退,就是要你們產生這里已經很安全的錯覺,把糧草屯到烏巢。時機一到,他們就會偏師穿過烏巢大澤,發動突襲,畢其功于一役——這,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么?”
周圍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高覽忍不住問:“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