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每一個字,猶如重錘,一下一下擊在我的心坎,是難以承受的痛。
是我太固執了嗎?
我光想著母愛的偉大,光想著不要承受失子之痛,我可考慮過我的父母?可考慮過顏曦?我可想著我若真有了什么事?白發人送黑發人,會是怎樣的傷悲?我可想著我若真有什么事?顏曦一個人,要如何度過?他用了整整十年,才走出上一段戀愛的陰影,他難道還要再用十年,來淡化失去我的痛。只是,人生,有幾個十年?
我重新閉上眼睛,手撫摩著依舊平坦如初的肚子。
我的孩子,你們現在還只是一個胚胎嗎?
寒冷的子宮,可能給你們溫暖?
若我真的放棄,你們會怪媽媽心狠嗎?
會嗎?
我只覺得心微微顫栗,淚,終于不可遏止的洶涌而出。
自從我住到醫院,我一直笑著,用一種偽裝的樂觀,來安慰身邊的人。可此時,老爺子的話,徹底剝去了我的偽裝,我哭了,不作任何掩飾的哭了。因為我知道,我的真實狀況,可能比陽志云預言的還要糟糕,別說三五年,就是能不能熬過這懷胎十月,都是一個未知數。很可能,我和我的孩子,會一起定格在某個不可知的時段。
“傻孩子。”老爺子在我旁邊,重重嘆息一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你此時放棄,等你身子調養好了,我們還有很多辦法可想;若你固執堅持,事態,恐怕是我們難以控制的啊。”
“爸,您讓我再想想。”我艱難的說。
“也好,再想想吧,多想想你其他的身份,你是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你爸媽在十多年前,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你可忍心她再失去一個;顏曦在十多年前,已經失去一個戀人,你可忍心他再失去一個?好好想想吧,孩子,這個世上,我們不是單純的以某一個身份活著。”老爺子拍拍我的手背,起身,緩緩離去。
我睜開朦朧的淚眼,看著他的背影,略顯佝僂的背影,不再矯健的腳步。眼前的這個老人,他是真的老了,年過古稀,本該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可卻不得不,強忍悲痛來勸我,放棄他盼了這許多年的孫兒。
他的痛,哪會亞于我?
顏曦的痛,哪會亞于我?
媽媽的痛,哪會亞于我?
我忍不住悲鳴出聲。
天快黑的時候,顏曦過來了。他神色看起來十分疲憊,可依舊強打精神歡笑著,問:“小洛,今天狀態有沒有好點?吃下去點什么嗎?”
我點點頭,說:“我今天在外面曬了好久太陽,也喝了粥和湯。”
“這就好。”顏曦欣慰的摸摸我的頭發,“總要自己吃點東西,老是靠營養液度日,不是長久之計。”
“唔。”我乖巧的應著,說,“今天,你爸來看我了。”
“嗯?”
“他跟我說了很多。”
“哦,那你怎么想?小洛,你要知道,我最想的,就是你能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我知道。”我偎在他懷里,說,“你再給我一兩天時間,讓我想明白想徹底。我不希望自己做出決定,將來卻后悔。”
“我已經后悔。”顏曦說,“其實哥哥一直在教我如何勇敢、自信、有擔當負責任的去愛一個人,可是,我還是又一次做錯了。而且,這一回,代價太過慘重。小洛,你可會怪我?”
我搖搖頭,不出聲。忽然想起顏朝曾經說過,我和顏曦之間,存在著太多的問題。可不是存在太多問題?只是,這些問題,需要時間來磨合,在這個磨合的過程中,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又是誰能預料的呢?
在這世上,沒有先知者。
如果不是我身體出現這種狀況,這次不是意外的意外懷孕,不僅能輕易讓老爺子接受我,也能讓我以一個媽媽的身份,迅速成長,更能為顏家添兩名孫兒,該會是怎樣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可是,轉眼之間,因為一個不可知的因素,喜劇變成悲劇,顏曦善意的設計,成了無法彌補的痛。
這個如來佛,他可知道,他也有失算的時候?
并不是所有的事,他都可以牢牢掌控在手中的。
有的事,一旦錯了,不管你做什么樣的選擇,都會帶來永久的傷害。
放棄,還是堅持,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時間,又緩慢的過了一天。雖然我跟顏曦說我還在想,可是,我堅持的信念已經明顯動搖,在最后的二十多個小時里,我的手幾乎沒有一刻離開過我的肚子,我冰涼的掌心覆在溫熱的肚皮上,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在跟兩個小家伙做只有我們彼此才能懂的告別。
夜里,顏曦抱著我入眠,我們十指相抵,我伏在他胸口,聽他有力的心跳,這個讓我無比眷念的懷抱,我不要離開,不要讓它從此空空如也,只有風能夠穿過。
“曦,我們明天就手術罷。”我盡量微笑著,“媽媽跟我說過,如果超過三個月,就要引產,到時會比流產辛苦多了。”
“你決定了?”顏曦的表情,說不上是哭還是笑,他唇角彎起,但眼眶潮濕。
“嗯,你說過,要陪我慢慢到老,我不想給你食言的機會。”我故意俏皮的皺起鼻子。
“是,我是說過,我們要一起走到白發蒼蒼,垂垂老矣。”顏曦緊緊擁住我。
“哼,你才白發蒼蒼呢?我嘛,老了老了,也要老得和哥哥一樣,讓人辨不出真實年齡。”我說。
“好,我們就老得讓人辨不出真實年齡。”顏曦把臉埋到我的發絲里,聲音喑啞,“小洛,謝謝你,謝謝你肯一直陪著我。”
“我主要是想享受你對我的好。”我說。
“我會一直對你好,把你當掌心里的寶,讓你再也不要受一丁點兒傷害。”
“像蜜獾之愛蜂蜜。”
“嗯,像蜜獾之愛蜂蜜。”顏曦慎重承諾。
“好,我們拉鉤。”我伸出小指。
“唔,拉鉤。”顏曦亦伸出小指,配合我孩子氣的動作。
我們兩個,臉對著臉,小指緊緊拉在一起。
我開始還笑著,皺著鼻子,像極平時淘氣的模樣,可過了一會,終于笑不下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那么傷心,那么無助,幾乎接不上氣。
顏曦更緊的摟著我,也是一臉的淚。
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氛。
我不知哭了多久,終于累了,抽咽著睡了過去,可是,我的夢里,亦是那無窮無盡的悲傷。
是在那茵茵的綠草地上,兩個剛剛學步的孩子,天真爛漫的笑著,朝我蹣跚著走來,他們稚嫩的童聲,叫著媽媽,媽媽……
我張開雙臂,朝他們抱過去,我似乎抱住了兩個軟軟的小身子,可低頭看時,卻是一片虛空。
“媽媽,媽媽,我們在這呢。”不遠處,有兩張燦爛的笑臉。
我朝他們跑去,到了跟前,明明瞧準了,一把抱去,依舊是一片虛空。
“媽媽,媽媽……”另一個地方,那兩個可愛的家伙,還在笑著喊著。
我再一次跑過去。
……
可是,不管我跑得多快,不管我抱得多準,我總是無法把他們結結實實摟到懷里。我漸漸恐慌起來,不停的叫著寶寶,不停的追趕,然而沒用,茵茵的綠草地,轉眼變成蒼茫的曠野,明媚的陽光隱去,只有黑沉沉的天像鍋底一樣壓下來,那可愛的身影不見了,我絕望的尋找著,可陪伴我的,只有無窮盡的壓抑與悲傷。
我在夢里,近乎歇斯底里的哭了起來。
“小洛,醒醒,小洛,醒醒。”有人一邊搖著我的身子,一邊在我耳邊焦急的呼喊。
我緩緩睜開眼睛。
橘黃的光線,籠在顏曦臉上,讓我覺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也變得不真切起來,一如剛才那個夢,一如夢里那稚嫩的童音、燦爛的笑臉,還有,蹣跚的身影。
我的孩子!
我牽過顏曦的手,讓他大大的手掌,覆在我的小腹上,一字一句的說:“曦,我剛才,夢見他們了。”
顏曦大慟。
“曦,我不是要反悔,我實在是舍不得,我們再等一等,或許,能等到轉機。”我哀求著。
顏曦覆在我肚子上的手微微顫抖,良久,他像怕驚擾了這兩個睡覺的寶貝一樣,輕輕的似在耳語:“小洛,我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沒有轉機,不會再有轉機。你的身體每況愈下,前幾天你的測評數據傳給了好幾個西醫專家,他們都表示,情況越來越不樂觀,你這樣強行保胎,無異于飲鴆止渴,已經嚴重傷害了你的本體,再保下去,結局完全能夠預見。既然如此,小洛,我們就不要再徒勞的去爭取,我實在是怕,怕極了失去你。”
我搖搖頭,說:“或許,我們還可以再去找一個人。”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
“精神病院的那個負責人,不是說他的中醫造詣,十分了得嗎?或許,會在哥哥請來的那兩人之上。”我抱著最后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