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座山,我往常爬,上下不過一兩個小時,這一次,走走停停,卻是從清晨走到黃昏。當血紅的太陽懸在天邊,當晚霞燃燒如火,當整座山上,已再也看不到一個登山人,我們才戀戀不捨的下山。
沿著來路,我們默默往回走,想著即將要說分開,心裡那股戀戀的不捨,是讓人情不自禁就鼻頭髮酸的。
到家屬院時,天地已經籠罩在朦朦的暮色之中,我們相對而立,良久,顏朝終於先開口,說:“我回去了。”
我嗯一聲,此時太晚,我還是沒有勇氣邀他去陸老師家。
他卻不走,依舊站著,又是好久,纔再次出聲,說:“我有《流浪者之歌》的磁帶,還有其他一些外國歌曲,你要不要聽?”
我知道他這是約我下次見面,心裡那繃得很緊的弦驀地就鬆了,原來我歸程的緊張和酸澀,是因爲還沒想好再次相約的理由。
我愉快的說一聲好,籠在心頭的淡淡陰霾一掃而光。
“那我們下週見。”他說。
“下週見。”我說。
說了再見,卻還是不走。
我雖然心裡甜蜜的高興著,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遂說:“我回去了,天亮出門,天黑進屋,陸老師該批評我了。”
他亦有點難爲情的笑了,終於下定決心的說:“那麼,再見,下週我來找你。”
我朝他揮手,他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
其時暮色正濃,隔了一段距離,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卻彷彿看到他茶色眸子裡,那瑩潤的光。
臉燒得厲害。
我情不自禁用手捂住眼睛,生怕這心靈的窗戶,透露了自己的小女兒心思。
一直到顏朝走得再也看不見了,我才轉身,沿著那一排梔子花,幾乎是蹦跳著朝陸老師家走去,梔子花氤氳的香氣,一如我芬芳的心情。
到了陸老師的小院子前,我依舊一躍而過,從包裡掏出鑰匙,剛要開門,門卻從裡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裡透紅的男孩的臉,健康的、朝氣蓬勃的、又帶著幾分憨憨的實在勁兒。
“志雲哥。”我快樂的叫他。
“怎麼回來這麼晚?”他看似抱怨的語氣裡,卻含著關心與擔憂,還有我一直坦然受之的寵愛。
“我和朋友去爬山了。”我說,“你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這?”
陽志雲和我同是陸老師的學生,自從那次救了我之後,我們大多時間就在一起,後來奶奶病重,他索性搬到了我家,把我的奶奶當他的奶奶,把我當作他的妹妹——他原本有一個妹妹,卻在幾歲的時候生病,無錢醫治而死。我們一起去釣魚,挖草藥,原本已經輟學的他,也和我一起去上學。奶奶說了,再窮,只要還沒餓死,就得去上學,多認識些字,總是好的。奶奶出生書香世家,年輕的時候很是讀過些書,在她精神稍稍好點時,她會給我們講四書五經,也會講才子佳人。她說,一個人,如果不啓蒙,簡直就是白來這世上一遭。所以,在那樣的年月,在教育一片凋零的時候,我依舊得以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背書寫字。當離家十多裡外的學堂招生時,我亦背上了書包,甚至,哪怕奶奶去世,哪怕陽志雲再度生了棄學之心,我都沒有放棄這艱難的求學之路。陽志雲在我的鼓勵下,最終和我一樣堅持下來。我們兩人都是山裡的孩子,都有一雙靈巧的手,起早貪黑的去大自然這個百寶箱裡尋寶,終於得以把這書一路唸了下來。那些相依相伴的年月,我和陽志雲之間,已經有了比血緣更深厚濃重的親情。
兩年前,我們一起考入了這個專科學校,陸老師成了我們的班主任。當她得知我們都是孤兒時,對我們格外關照,讓我住到她的家裡,陽志雲則依舊住在宿舍。陸老師其實結過婚的,有一個兒子,但我卻只在照片中見過。至於她的丈夫,則連照片中都未曾出現過。
陸老師正如我所說,迂腐、固執、古怪、還帶著點癲狂。除了工作,她大概沒有其它任何愛好,就連家,當我剛住進來時,也是一片凌亂,她對廚房之事幾乎一竅不通,一直以來都是吃食堂。若不是我的出現,我想,她在食堂裡,大概會吃到老。
她年輕時候應該是美麗的,但那種美,卻帶著幾分凌厲,沒有女人該有的柔和。大概是因爲她自己缺那份柔和,所以,在她心情好的時候,她會說我,要我文靜,要我矜持,要我像個女孩一樣示弱。
我想,她應該是有傷心事的,她的傷心事,大概就和她那份凌厲有關。
不過她從來不說。
除了工作學習,她幾乎不和我交流其他的事情。
不止是我,她也很少和其他人有所交流,她一頭扎進去的,是一片叫做心理學的海洋,她是一個真正的工作狂人,甚至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屑做。
像前天那樣,能和顏朝笑談幾句,已屬十分難得。那個顏朝,或許,在她心目中,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當然,不止顏朝在她心目中不一樣,我和陽志雲,在她心目中也不一樣。這倒不是因爲我們的孤兒身份,而是她覺得,我們兩個,都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所以對我們青眼有加。
她說陽志雲踏實,肯吃苦,肯鑽研,最重要的是一根筋,能像她一樣一門心思扎進去。而我呢,則靈性,晶瑩剔透,一點就通。不過,她也有小小的遺憾,就是陽志雲對心理學沒有一種狂熱的愛,而我呢,則愛好太多,又太過熱心。
不過縱然我們兩個都有讓她不滿意的地方,但並不妨礙她把我們當成得意弟子,幾乎是傾囊相授。
她難得有客人拜訪的家,不僅讓我住了進來,也準許陽志雲隨意出入。
比如此時,天黑時分,陽志雲依舊呆在這裡。
卻說陽志雲聽我問他,一邊接過我的揹包一邊回答:“我今天回來得早些,便過來找你,你不在,所以久等了一會。”
“今天賣了多少錢?”我再問。他週六晚上通常會去湖裡溪邊放魚簍,週日一大早就把收成拿到市集上去賣,同時賣的,還有我平時攢的一些草藥或者手5de5。賣完之後,他有時會繼續搗騰一些活,有時則早些回來找我。
我們兩個,一直是以這樣的方式獲得生活的必需品。
“十一塊多。”陽志雲很高興的報出一個數字,從口袋裡掏出錢遞給我。
我也很高興,笑著接過這筆對我們來講不菲的收入,說:“現在很流行那種白鞋,等過段時間,我也去給你買一雙,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十分清爽。”
我們的錢,一直都是我在管理和支配,我就是我們兩人的管家。
“我不用,你自己買就好,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一點。”他說。
我不和他爭,反正他的衣著,一向都是我在打理,我只要給他買回來就行,雖然他會說我浪費,但神情卻又十分歡喜。
我們雖沒有父母,但我們卻依靠我們勤勞的雙手和靈活的頭腦,生活得並不拮據。
陽志雲和我一樣有手好廚藝,此時他已經做好了飯,我去洗手洗臉的功夫,他把飯菜盛好,叫了陸老師出來,三人一起用餐。
餐桌上有他提過來的桂花魚,都有快兩斤了,差不多能賣兩塊錢,他卻截留下來,送到這裡。
他總是這樣,好的能賣得起價錢的東西,總捨不得賣。
他給陸老師夾了魚肚皮上最嫩的肉,又把魚眼睛夾給我,說:“小洛,吃眼補眼。”
自打那次中毒之後,但凡眼睛,不管是什麼東西的眼睛,他都會夾給我。有一回,他還從集市上買了豬眼回來,煮了要給我吃,我死活不肯,他最後都差點生氣了。我怕他生氣,只得吃了,吃到一半卻吐了。不是我嬌氣,豬眼那麼大,吃起來實在恐怖。
我吐了,吐出了眼淚,他卻在旁邊看著,看出了眼淚。
從此,他再也沒買過豬眼,其他動物的眼睛,夾給我之前,也會問一句:“小洛,這個吃嗎?”
從此,我再也沒吃過豬眼,其他動物的眼睛,只要他夾給我,我都會說:“吃。”
我知道他是對我好,他對我的心疼,大概更甚於他自己。
我於是默默的接受他這份心意,吃下無數的眼睛,漸漸竟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吃眼睛的習慣。
其實眼睛不好吃,一點味道也無。
不過,對習慣吃眼睛的我來說,味道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那片心意,是那個不是親人更甚親人的陽志雲帶給我的那片心意。
在這個世上,稀缺的往往纔是最珍貴的,當一個人有很多親人,他對來自親人的心意未必會看重,而當他只有一個親人的時候,他對來自親人的心意卻會看得比山還重,比如此時的我,對來自這個和我相依爲命近十年的男孩給予的眼睛心意,自是視若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