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似乎流得很慢。
也不知過了多久,陽志雲再次出聲:“你出去。”
卻是對著顏曦說的。
顏曦竟順從的站了起來,準備轉身離去。
我吃驚的看著他。
然而顏曦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回身,微微一笑,對陽志雲說:“我是小洛的未婚夫,此次乃陪她前來,對你並無惡意。”
陽志雲見他不走,也不堅持,半垂著眸,看著眼前的書,話卻是對我說的:“你是雙胎妊娠,但你體質偏弱,宮寒嚴重,胎兒恐怕不保。”
“你說什麼?”還沒待我出聲,顏曦臉色驟變,搶先問道。
“你在懷孕之前,氣血兩虧,陰陽兩虛,沒好好調理就匆忙受孕,實是大忌。你現在飲食無味、疲乏無力、嘔吐過度、心火過盛,這些表面看是懷孕之象,實則是虛虧之癥。因爲你曾經體質很好,所以虛虧之癥在懷孕近兩月才被誘發。不過,一旦誘發,加之雙胎妊娠,母體不堪重負,所以,只怕不妙。”陽志雲眸光斂起,徐徐而言。
“那要怎樣才能保住?”我覺得我的聲音都變了調,自從知道懷孕後,我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腳步虛無,夜裡睡眠極淺,偶爾入睡也是夢境紛擾。我一直以爲女人懷孕後都這樣,便只好苦兮兮的獨自承受。哪怕顏曦,我也並不曾向他訴苦半句,因爲他這段時間,雖然抽出儘可能多的時間陪我,但我從他憂心的神色裡,從他在書房忙碌到半夜的身影上,看出他壓力也實在大,所以不願再拿這些小事去讓他擔憂。
可我哪裡知道,這已經不是小事。不止是我,就算是顏家家庭醫生,他也只是覺得我比一般人吐得誇張一點而已,給我開了一些所謂調理之藥,卻並沒收到半分效力。
有時吐得實在難受,我甚至想,唔,是不是不要這孩子算了?
當然,這是一種近乎任性的孩子氣的想法。
等不吐的時候,沒那麼難受了,我就會很自責那種自私的想法,滿懷歉意的摸著平平的肚子,跟裡面那神奇的小生命道歉。
我沒想到,有一天,這小生命,會遭此噩夢一般的判斷:恐怕不保。
是老天爺在懲罰我孕吐時那自私的一閃而過的念頭嗎?
若如此,我要怎樣,才能挽回那份罪過。
“看你保哪個?”陽志雲的語氣,一直是那樣平板的,不疾不徐的。
“什麼意思?”顏曦再問。
“以目前的情況,如果強行保住孩子,也不是不能。”
“真的?”我和顏曦異口同聲。
“是,不過,母體會受極大創傷,甚至……”
“甚至什麼?”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誰說這個陽志雲不肯說話,他不僅說話,他還一張一弛,把人的情緒玩弄於鼓掌之上。
“甚至很難熬到瓜熟蒂落。”
“那我們可以提前剖腹。”我急切的答。
“不錯。只是,不管如何,母體在孕育過程中,虛寒入骨,就算有回春妙手,也難治癒,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年半載,就會元氣盡散,一命歸西。”
“啊?”我驚呼一聲,捂住嘴,只覺背後涼氣直冒。
想我蘇小洛,韶華正好,青春如花,身體一直倍兒棒,連感冒都很少有過,何以會落這樣一個虛寒癥,甚而到了連性命都憂的地步。
一旁的顏曦,見我如此驚嚇的模樣,輕輕攬過我的肩膀,給我一個安慰的眼神,聲音沉沉的發問:“陽先生,您剛纔說的保哪個?是不是還可以選擇?”
陽志雲擡起頭,眼睛看向顏曦,良久才說:“如果現在打胎,趁虛寒還在肌理之時,按我的藥方服用,半年之後,虛寒之象就會消失,一年之後,身體就能痊癒。”
顏曦看看我,目光下移,移到我的小腹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又轉向陽志雲,用一貫淡然的聲音說:“那就煩請陽先生給開個藥方,作爲酬謝,但凡您想要的書籍,我定千方百計奉上。”
陽志雲微微一笑,他不笑還好,一笑那半邊疤臉,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形狀,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詭異莫名。
我心臟咚咚咚的飛快跳著,手腳冰涼,冷汗涔涔。
顏曦感覺到我的異樣,把我抱得更緊一點,朝我耳語:“小洛,不怕,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在你身邊。”
笑畢的陽志雲,又恢復那種老僧入定的樣子,說:“你決定保母親,放棄孩子?那你知不知道,她不僅是雙胎妊娠,而且,兩個都是男嬰。”
“不管男嬰女嬰,我都決定,先治好小洛,至於孩子,我們來日方長。”顏曦堅定的說。
“那不一定,她是雙胎,又是在宮寒之時流產,即便到時身體調理好了,但子宮所受創傷,卻是永久性的,所以,今後再孕的希望,十分渺茫。”我不知是不是生出幻覺,竟覺陽志雲的眸光,有幾分看好戲的神色。
他真瘋了嗎?
爲什麼此時,他看起來,如此像一個正常人。
顏曦在聽到陽志雲如此說時,神情一滯,喉結緩緩蠕動一下,艱難的問:“果真如此嚴重嗎?”
“你若不信,儘可找其他人去看。”陽志雲重又把目光投到書上,竟是下逐客令的架勢了。
“對不起,陽先生,還請您再仔細瞧瞧,對癥開個方子。”顏曦道歉。
“你決定了?”陽志雲眼睛裡有冷凝之色。
“是。”顏曦淡然如水。
“好。”陽志雲點頭,目光轉向我,說,“你且坐到牀頭,我再好好看看。”
我此時還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一般的診斷中不可自拔,一時竟不知道思考,乖乖的坐下,有點靈魂出竅的感覺。
陽志雲再次把把我的脈,又看了舌苔,閉目沉思很久,終於提筆寫下兩個方子,遞給顏曦,說:“這兩個方子,一個是打胎之方,先把孩子流掉,另一個是調理之方,再把身子稍稍養一下,等狀態好些,你再過來,我屆時給你開治療之方。”
顏曦微微點頭接過,細細看了一遍,慢慢摺好,沉沉一聲“謝謝”,拉起我的手,就待離開。
我跟著他走到門口,就在要離開那個小屋的瞬間,忽然反應過來,一把掙開顏曦的手,幾步走到陽志雲面前,幾乎是朝他吼道:“你這個狠心的人,你小時害我還不夠,你現在還想來害我的孩子,我爲什麼還要心軟?要來看你?我真後悔來看你!”
陽志雲恍若沒有聽到我的話,依舊在那看書。
我簡直恨到極點,手一伸,一把搶過他的書,用力朝牆上摔去。
“小洛,別這樣。”緊跟上我的顏曦,一把抱住我。
我伏在顏曦懷裡,帶著哭腔,依舊狠狠的對陽志雲說:“我恨你,不管你是真瘋還是假瘋,我都恨你,恨一輩子。”
陽志雲不爲所動。
“小洛,我們走。”顏曦擁著我,強迫性的要帶我離開。
我不甘心,站在原地,繼續抽咽著說:“你以爲,我會信你?什麼保大人保孩子,就憑你搭一下脈,我就會信你?你大概是知道了我是誰?知道了他是誰,所以故意這樣說。你根本就沒瘋,你不過是頂著中醫妙手的光環,想要報復他。可是你錯了,我根本就不會信你,不管如何,我都會生下孩子。孩子是顏家的血脈,我絕不會讓你得逞。”
我不知是哪句話刺激了陽志雲,他緩緩合上書,臉上有嘲弄的神色:“你如此激動,根本就不用我的方子,今晚三四點,當你全身精血由靜轉動之時,你肚裡的孩子,就會性命堪憂。”
“你,你胡說八道。”我氣極,“你以爲我不知道,你不過是要用這樣的暗示,把我帶入那樣的境地。我懷孕本就身體不適,你如此說,不過是要加重我的心理負擔,從而讓我疑神疑鬼,不能坦然面對這些癥狀。”
陽志雲定定看著我,目光竟有幾分眷念,良久,他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的眼睛,和她很像。”
我瞬間明白他說的她是誰,不管是顏朝,還是顏曦,都告訴過我,我的眼睛,和南宮洛很像。我以前不明白,我和南宮洛並無淵源,何以會有相似的眼睛,這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或許,這個喪心病狂的男人,他當初就是看上我母親的那雙眼睛,才和她有了我,從而導致我母親痛不欲生的人生,導致我黑如潑墨的童年。
“你還有臉提她。”我大怒,順手從書架抽出一本書,朝他擲去。
陽志雲並不躲避,書扔到他的左臉上,那本就沒癒合的傷痕裂開了,有血,蜿蜒的流了下來。
我驚呆了。
不管他如何害我,也不管我如何恨他,他總歸是我的父親,我這樣做,是不是大逆不道?
“夠了,小洛。”顏曦心疼不已,出聲喝止,“小洛,不要鬧了,聽話,我們先回去,一切回去再說。”
我嗚嗚哭著,趴在顏曦肩頭,悲傷難過的不能自抑。
顏曦半抱著我,帶我離開那個並不明亮的房子,帶我離開那個魔鬼一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