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年的早春,特別特別冷。立春過了大半個月,竟又下了一場雪。我或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或許是太過頹廢無望,春節(jié)過後,就一直病體纏綿,每日怏怏的,去小店的時間,也慢慢少了起來。
“一天晚上,我發(fā)著高燒,躺到牀上,迷迷糊糊中,門外傳來敲門聲,我以爲是催繳房租的房東,便不去理會。可敲門聲十分執(zhí)著,持之以恆的敲個不停,我終於不得不爬起來,打開門一看,卻是她。
“她眼圈紅紅的,似剛哭過。我把她讓進屋,她坐凳子上一言不發(fā),默默垂淚。她哭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惜,我心軟了軟,便問她發(fā)生了什麼事。她卻只是不說,哭得愈發(fā)厲害,我不是善言的人,不會也沒心思安慰她,兩人便默默坐著。
“大概半個小時後,她站了起來,抹一把淚,小聲說句我要走了,我點點頭,送她到門口,可是,她明明已經走了出去,卻又突兀的轉身,一把抱住我,哭著說:我媽給我找了個對象。
“我一時有點不知所措,任她抱著。這樣親密又尷尬的姿勢,讓我十分不自在,可是,不自在之餘,卻又有種絲絲入扣的溫暖,這份溫暖,讓我捨不得將她推開。何止沒有推開,我甚至還鬼使神差的回抱了她。
“我們這次擁抱之後,關係似乎就變了,她對我的態(tài)度親熱起來,三天兩頭上我出租屋。儘管我十分後悔,可每次面對她大眼睛裡流轉的波光,心卻柔軟得一塌糊塗,總不忍心向她解釋那回擁抱,不過是一時意亂情迷。
“這樣日復一日,我們的關係更加說不清了,她在我的出租屋裡,幫我搞衛(wèi)生、做飯,我呢,打點零工,捉魚採藥,維持著基本的生活。直到一日,她媽媽找上門來,對我破口大罵,說我拐了她的女兒。我才知道,她爲了那門親事,正和家裡進行幾近決裂的反抗。她媽媽說服不了她,所以才找上我,要我離開她的女兒,離開那個縣城。
“其實,那時,我已經不願再四處流浪,小洛已不在人世,我活在世上不過是行屍走肉,住到哪裡,其實是無所謂的。但既然她媽媽要我離開,那我就離開,這或許是我能爲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所以,我答應她媽媽,第二天一早就走。
“然而還沒等到第二天一早,當天晚上,已經凌晨了,她卻又找到我的出租屋,紅腫著臉,帶了個包,很壓抑的低泣著,來跟我告別。她說她父親打了她,收了人家彩禮,逼她嫁給那個男人,她趁父母睡了,悄悄溜了出來,她要遠走高飛,再也不回這個地方。她這樣說的時候,雖然依舊流著淚,但大眼睛裡卻煥發(fā)出異彩。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她哪裡知道,沒有家的痛苦與飄零?她哪裡知道,一個人的孤獨與落寞?她哪裡知道,浮萍無依的生活,是怎樣的絕望?
“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家,在我五歲,我妹妹兩歲時,父母雙亡。我不知道我們兄妹,是怎樣熬過那苦難的童年。妹妹沒我命大,七歲時一場大病,奪走了她弱小的生命,我一個人活著,飢飽溫寒,無人關心,我知道那樣的感覺,所以,我勸她三思,然而她執(zhí)意不肯。或許,年輕的她,對那不可知的未來,甚至有著幾絲莫名的期待和興奮。
“我們在一起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一個小時,她不改初衷,我也無可奈何,最後,在我們告別的時候,她再次擁抱了我,她大膽跟我告白,說她愛我,只要我願意,她天涯海角跟我走。我不加任何思考的拒絕,她的淚洶涌而出。那大眼睛裡的淚花,竟讓我想起哭了的小洛。我自私的心再次被觸動了,用手掌去檫她的眼淚,她呢,則在我脣上留下生澀的一吻,那溫溫柔柔的感覺,是我內心深處最深的惦念。所以,我們兩個,懷著迥異的心思,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情。
“事後,我不知該怎樣收拾這場面,既無法面對眼前的她,也無法面對逝去的小洛,更重要的是,還有她彪悍的父母。所以,幾乎是以一種逃避的心態(tài),我默認了她的建議,連夜和她離開。我們去了另一個小城市,以夫妻身份生活在一起,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沒有什麼幸福,可是,也並不覺得痛苦。我以爲這就是我的一生,揹負著許多虧欠,就這樣過完一生。
“然而,你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是上帝在懲罰我嗎?你的眼睛,竟比你母親的更神似小洛,不,不是神似,就是小洛的眼睛。每當我抱著你,你用純真又無辜的眼神看著我時,那些被我刻意塵封的往事,一一浮現(xiàn)出來,讓我?guī)缀醪桓颐鎸Α堑模遣桓颐鎸Γ驙懳抑溃÷澹鋵嵤情g接死於我手,若我不那樣殘酷的折磨她,她又怎麼會逃跑?若她不逃跑,又怎麼會客死異鄉(xiāng)?
“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是個懦夫,我不敢面對小洛不愛我的事實,我也不敢面對我對小洛犯下的那些罪責,何況,現(xiàn)在,還有一個你,你的眼睛,也是我不敢面對的——我想,一定是小洛,是小洛借你的眼睛,回來對我進行無窮盡的懲罰。
“我?guī)缀醪辉俦悖瑢δ悴宦劜粏枺恢故悄悖€有你母親,還有這個家。我本就是沉默的人,現(xiàn)在更是採取殘酷的冷暴力。家裡像冰窖一樣,即便你母親年輕單純,也漸漸感覺到了。她問我爲什麼,我沉默著不給答案,她漸漸絕望起來,經常以淚洗面。一個樂觀愛笑的女孩,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下,變成一個悲觀愛哭的婦人。
“我們這樣過了好幾年,你母親開始還和我吵,但在得不到任何迴應後,終於放棄。她對我不理不睬,一如我對她,然而奇怪的是,我們彼此,竟都沒想過要離開對方。是不是因爲這樣一種心理,不能在一起幸福,那就在一起痛苦?我不得而知,也不想去知。在你四歲的時候,一個電閃雷鳴的中午,你母親在整理房間,忽然衝出來,把幾本筆記本摔到我的面前,問我是不是因爲一個女人,所以纔對她冷漠——那幾本筆記本,承載著我對小洛的回憶,以及我失敗的愛情,還有她的那雙眼睛,你的那雙眼睛。我無法忍受有人去翻開這些,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所以,幾乎是不加任何思索的,我打了你母親兩個耳光。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嘴脣都咬出了血,她說她以爲你是一個女孩,所以我纔不愛你,進而不愛她。她說她想不到,我是因爲一雙眼睛,才和她在一起,我又是因爲一雙眼睛,纔對你們母女如此冷酷。她說他恨我,這一生都不想再見我,她更說,她偏要把你留在你身邊,用那雙眼睛,對我進行時時刻刻的詛咒!
“她哭著說完這些,留給我一個怨恨到極致的表情,竟不管不顧的衝進了茫茫雨幕中。而幼小的你,對我本就無比懼怕,又哪肯留下來,自是邁著小小的步伐,也跑了出去。你們走後,我一個人,把那些筆記本一本一本揀好,細細撫摸。我告訴自己,我本就是一個孤獨的人,我就應該一個人生活,守著小洛留給我的記憶,一個人孤獨的生活。以一種贖罪的心態(tài),直到終老。我給不了你們母女任何東西,哪怕是少少的愛,我也給不了,我是一個貧窮又自私的人,我只有一點回憶,我哪肯捨棄這點回憶?
“我在屋裡坐了很久很久,可心越來越慌,我想起你母親的笑顏,想起那段短暫的平靜時光,想起你膽怯的叫我爸爸,想起你咬著手指遠遠的看我,眼裡是不加任何掩飾的渴望……我想起很多很多,那些我平素幾乎從不在意的東西,此時,卻格外清晰的浮現(xiàn)在我的心頭。我終於坐不住了,起身也衝進了雨霧裡。
“雨太大,鋪天蓋地的澆下,我叫著你的名字,叫著你媽媽的名字,可迴應我的,是嘩嘩的雨聲,是轟轟的雷聲,是一幕幕雨霧,是一道道閃電。我在雨裡跌跌撞撞的走著,很後悔很後悔自己的兩巴掌,很後悔很後悔那幾年的冷暴力,很後悔很後悔,未能給你們一個平靜的家。或許,平常如我,就只應該擁有一個平靜的家,無所謂悲喜,只是淡淡的,淡淡的過完我的人生,像無數(shù)螻蟻一樣的人生。而不是像此刻,把我最親的人,逼到一個未知的去處去了。
“是的,只有在此刻,我才意識到,你和你的母親,纔是我最親的人!
“我在雨裡找了好遠,一直找不到你們。只好抱著僥倖的心理往回走,可是,在離家門口不過500米的距離,我卻看到了你們。只是,當時,我看到的,是怎樣一副殘酷的景象,你伏在你母親的身子上,氣若游絲,而你母親,早已全身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