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樂此言,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所有人都於瞬間戒備起來,虎視眈眈的望著她,尤其是那一衆衙役,幾乎是做好隨時出手拿下她的準備。
易明峰的眉心擰成了疙瘩,雖然心裡做了最壞了打斷,一時間卻還是沒能跟上明樂的節奏。
明樂卻是瞬間變臉,無所畏懼的慘然一笑,突然就話鋒一轉仰頭對易明峰道,“我也是爲了不想看三哥哥你做錯事,不得已纔出此下策,三哥哥是朝廷欽犯,與其讓你因爲一時衝動而抗旨劫囚,進而讓我們整個武安侯府背上不忠不義忤逆君上的罪名,妹妹我寧可自己來做這個惡人。如果三哥哥還是一定要因爲四姐姐的事情而懷恨,那麼便在此處了結了我,一命抵一命,由我給四姐姐償命好了。這樣說到底就只是我們武安侯府一門的家務事,不會真損了三哥哥你和整個武安侯府的名聲。”
一番話,明樂一口氣倒豆子似的抖出來,言辭懇切表情真摯,從頭到尾沒給任何人反應或者插嘴的機會。
所有人都聽的一愣一愣,尤其是易明峰和陳成等人,到最後整張臉都扭曲變形,臉上表情千變萬化精彩紛呈!
這個丫頭,當面說謊的功夫居然這般爐火純青,只從表情和語氣上看,能不被她直接騙過的人實屬有限。
明明是她因爲私怨而蓄謀殺了易明真,現在卻是捕捉痕跡的重點調開,就這麼把一頂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在了易明峰和平陽侯府身上?
而最可氣的是,她口中說辭雖然大義凜然,說著願意任憑易明峰處置,手下握著那簪子的動作卻是四平八穩,沒有一絲一毫讓步的打算!
“義陽公主,你這是要惡人先告狀嗎?”陳成瞠目結舌,怔愣中不由的上前一步,哭笑不得的怒聲道,“什麼抗旨劫囚?我們幾時有過劫囚的打算了?方纔你是如何叫人把少夫人在水塘裡溺斃的,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現在還挾持易世子,當真是以爲這天底下就沒有王法了嗎?”
“義陽公主?”衙役們更是愕然,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少女臉上冰冷的表情。
怪不得殷王殿下會出現在這裡,原來是因爲義陽公主嗎?可如果對方是義陽公主的話,那麼她此時可武安侯世子之間又是個什麼狀況?
眼前的情況越發的複雜起來,一衆人面面相覷,不知作何反應。
明樂卻仍是鎮定自若的看著易明峰,字字清晰道,“三哥哥,凡事都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平陽侯府的人意圖爲自己開脫才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也懶得與他們強辯,可我們是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堂兄妹,您倒是說說看,如果只是無緣無故的話,我又爲什麼要對四姐姐下這樣的狠手?”
易明瀾的事,就是這一切的癥結所在。
但是明樂確信,易明峰不會把這其中緣由抖出來,因爲弒妹殺子這兩樁醜事一旦抖出來,無論是武安侯府還是平陽侯府都會被彈劾開罪,即使最後各找門路可以息事寧人,也將顏面掃地聲名狼藉。
這樣的代價,他與彭修都不會輕易去試。
“是啊,你爲什麼要對你四姐下這樣的狠手?”深吸一口氣,易明峰臉上表情完全僵硬而無一絲裂痕冷冷的回望眼前少女明豔的臉龐。
他是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被這個一直以來都不起眼的小丫頭逼迫這樣的境地來。
“三哥哥,我知道你和四姐姐兄妹情深,不忍他顛沛流離遭受苦楚,可四姐姐有違婦德又罪大惡極,這一次流放的罪名是陛下欽定,並不是我不顧姐妹情誼,而是——”明樂皺著眉頭,將一個苦口婆心規勸兄長回頭是岸的少女形象演繹的淋漓盡致。
她說著,便是痛心疾首的略一停頓,然後繼續道,“四姐姐做錯了事,就要受到相應的懲罰。三哥哥還是想想祖母和武安侯府吧,咱們易氏一門的榮辱都系在三哥哥你的身上,妹妹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你就這樣因爲感情用事而走錯了路。”
易明峰感情用事,意圖抗旨劫囚,而她易明樂則是痛心疾首大義滅親?
這樣的說辭端出來,果然頭頭是道,發人深省。
很顯然,因爲她和宋灝的行蹤已經主動暴露,所以現在她不再試圖魚死網破,就是爲了退一步,好想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來解釋她和宋灝之所以會出現在此處的原因了!
易明峰雖然不甘於被她牽著鼻子走,但事情到了如今這一步,反而不能再硬碰硬——
畢竟他和宋灝雙方面,都需要因爲自己的行蹤而對孝宗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易明樂的說辭,對他和彭修很不利!
“所謂抗旨劫囚一說,我想樂兒你剛剛也是誤會了,我不過是聽聞四妹正要被押解北疆,又剛好皇上交代我的差事辦妥了,就趕過來給她送行罷了。”心裡怒意翻滾,易明峰卻是怒極反笑。
“是嗎?”不等明樂說話,宋灝已經款步上前,彎身撿起易明峰落在地上的長劍,手指輕輕一彈那劍身,漠然道,“帶著全面裝備好的幾十名殺手的陣容,並且那麼好巧不巧的又和平陽侯府的人趕在一處,就爲了千里迢迢過來給令妹送行?易世子,你這當真是好大的排場啊!”
如果只說是爲了趕來見易明真一面,易明峰帶來的這個陣容,的確是過了。
“是啊,出門在外,總要小心爲上。”易明峰緩緩側目看向宋灝,目光落在他手中長劍上一凝,隨後便是心平氣和的再開口,“所以這也就難怪樂兒會誤認爲微臣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來起事劫囚的了。”
易明樂要給他強安一個抗旨劫囚的罪名,他也萬不會坐以待斃。
幾個衙役在一旁聽著,對著整個事情的大概輪廓終於逐漸整理出一個模糊的概念,這纔有人如釋重負的走上前來打圓場道,“原來是個誤會!”
“是啊!”易明峰立刻點頭,脣邊扯出一個笑容對宋灝表示了善意。
宋灝嘴角微微一勾,臉上表情莫名,卻是不置可否。
衙役們心裡想著息事寧人的同時再看明樂手裡握著的髮簪,就神情尷尬的試著道,“既然只是個誤會,殿下,您看您這——是不是——”
“哦!”明樂莞爾,臉上並未曾因爲“誤殺”人犯而顯露出任何遺憾的表情,反而神態自然的揚眉一笑,撤手收了髮簪掩到袖子裡,然後纔會易明峰道,“剛纔是我太過緊張,冒犯三哥你了。等到時候回了京城,還得請三哥哥同我一起到陛下面前去把這件事澄清!”
橫豎易明真已死,他們彼此都目光長遠,不會再爲了這件事鬧到玉石俱焚。
這是個隱晦的約定,易明峰心領神會。
“這是當然!”深深的看她一眼,易明峰繼而悠然的整理好衣衫,片刻之後卻是突然涼涼一笑,再度擡頭迎上明樂的目光,好整以暇道:“只不過——樂兒你也殷王殿下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一起出現在這個地方?難道也與愚兄一樣,是因爲公幹路過?還是單純的出京遊玩至此?”
宋灝私自出京,絕對要比他擅離職守帶來的衝擊要大的多!
面對易明峰這樣明顯的尋釁,明樂不過一笑置之從容答道,“我來此處,與三哥哥你的目的原是相同,因爲四姐姐走的匆忙,我沒來得及與她道別,太后義母就特許我出京一趟,來給她送行的。殷王殿下,是陪我來的。”
易明樂到此,根本就不可能是聽了姜太后的懿旨,但她竟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把姜太后的旗號打出來——
易明峰心跳突然慢了一拍,再次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如果易明樂在姜太后跟前真的能夠擁有這樣地位和影響力,那麼這個丫頭再要對付起來就更是難了。
藏在袖子底下的拳頭慢慢捏緊,易明峰的神色不覺微微一動。
這個人,較之於彭修,更善於僞裝自己。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訊號!
宋灝抿抿脣,突然上前一步,擋在明樂面前,目沉如水的看向易明峰道,“既然樂兒說這是個誤會,那本王就姑且如她所願,方纔蘆葦蕩裡發生的事,我不希望還有舊事重提的機會!”
比起易明真那麼一個朝廷欽犯的死活,易明峰公然刺殺當朝親王的罪名纔是最要命的。
宋灝這話,明顯就是個警告的意思——
他可以守口如瓶不把這件事抖出來,但若是回頭到了孝宗面前,易明峰敢有異動的話,後面的事就不好估計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一個目光森涼,一個形容冷酷,於無形之中卻有無數細碎的火花迸射。
半晌,易明峰擡手捂住喉間被明樂簪子刺破的血珠往後退了幾步,轉而對幾個衙役道,“真兒的屍身落在那邊的水塘裡,勞煩幾位幫忙打撈上來吧。”
“是,這是小的們的分內事!”衙役們立刻討好道,說著又試探性的接著道,“沒有看護好四小姐,是小的們失職,到時候回京覆命——”
人犯在半路遇害,自然就無需再繼續北上,但因爲易明真這個欽犯是孝宗欽點,所以又必須得要回京去做個交代。
“皇上那裡,有殷王殿下在,自然不會讓你們空擔責任,到時候實話實說就是了!”易明峰冷然說道。
“是是是!小的們一定實話實說,知無不言!”衙役們心頭的大石總算落地,忙是不迭謝恩,之後就更不敢怠慢,急匆匆的繞過那片蘆葦蕩去往池塘的方向給易明真收屍。
待到這幾個至關重要,可以作爲重要人證的局外人離開之後,幾人之間剛剛緩和了些許的氣氛馬上又於瞬間緊張起來。
易明峰冷著臉,一語不發的看著明樂。
明樂冷然的一勾脣角,扭頭和宋灝交換了一下視線。
宋灝心照不宣的略一頷首,便是對柳揚等人一擺手。
與此同時,易明峰也扭頭對自己的隨從吩咐道,“你們先去準備一下馬匹,我隨後就來。”
“是,世子!”一衆殺手是到了這個時候纔敢完全鬆懈下來,動作迅捷的撤開。
陳成等人遲疑片刻,最後滿眼憂慮的又再看了明樂等三人一眼,這才狼狽的攙扶著受了傷的自己人離開。
待到清了場,易明峰也就不再掩藏自己的情緒,冷嗤一聲道,“今天的事,到此爲止!我應該可以放心來說這樣的話吧?”
這話他不是對明樂,反而是越過明樂,直接與她身後站著的宋灝對視。
易明樂那個丫頭,他已經完全信不著了,反而宋灝,會是讓人比較放心的一個人!
宋灝的面容沉靜,沒有什麼過分的表情,但在那一襲黑袍的渲染下,全身上下總給人一種暗沉森冷的感覺。
聞言,他的視線突然下移,落在明樂草草包紮了的手臂上,好半天不置可否。
眼前的氣氛彷彿整個人凍結住了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在宋灝的沉默中逐漸冷凝,並且一點一點幻化成冰。
出爾反爾的事,他不是做不出來,只是這一刻,連逢場作戲也不甘願罷了。
易明峰察覺他目光的落點,眉心擰起,心裡立刻又就起了很深的防備來。
最後,宋灝突然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時,脣角就跟著綻起一絲邪魅的冷笑道,“你我之間,今日,成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