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樂趴在那裡沒有動,甚至於連嘴角綻放的那一個弧度都沒有改變分毫。
又過片刻她才稍稍偏過頭去,打量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火紅的袍子,雙手枕在腦後斜倚在幾個大大的軟枕上,姿態隨意而懶散,整個人看上去像是陷入一片潔白雪地裡的烈火,再配合上那張風情萬種的絕色臉龐,生生能叫人眼花。
明樂的目光飛快的從他周身一掃而過,這男子美則美矣,卻不同於宋灝那種時而清冷時而邪魅的氣質,那種美,似乎有種陰柔的感覺摻雜期間,有類似於女子的明豔。
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他的眉宇間——
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卻讓她腦中警鈴大作,竟是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謝謝!”全身上下都像是被什麼碾壓過一般,動彈不得,明樂索性也就趴在那裡沒動,只就言辭懇切的開口,“雖說大恩不言謝,但是救命之恩,我還是需要對你說聲謝謝?!?
譬如“是你救了我?”這樣的廢話,她並不屑於去說,更何況到底是誰救了她也無甚關係,現在最重要的事實是——
她沒有死!她依舊還活著。
男子的脣角扯了一下,倒是對她這樣直白的表達方式有些困惑。
馬車顛簸了一下,他頭頂的窗簾就跟著晃動了一下,一縷金色的陽光灑落在他白皙如玉的臉龐上,他便很是享受的閉眼吐了口氣。
車廂裡的環境寂靜的讓人有種彷彿不真實的錯覺,門口的兩尊小鼎裡頭香菸繚繞,再加上輕裘軟枕,不得不說,這一刻的處境並不叫人討厭。
他不說話,明樂也不主動開口,繼續閉上眼養精神。
那紅衫男子閉眼假寐了一會兒,復又重新睜開眼,片頭朝紗帳裡頭看來。
明樂醒了,因爲怕牽扯到傷口,她儘量保持身子不動的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雙手交疊撐在下巴底下。
顯然她已經發現自己上半身未著寸縷的事實,也知道此時與一個陌生男子同處一個狹小空間的事實,然則對於這些外在環境卻是毫不在意,反則十分注重自己的傷勢。
從這舉止上看,這是個非常珍視生命的女子,但只要略一揣測她之前可能的經歷——
她又絕不可能是個本分老實的普通女子!
這兩種極端矛盾的性格集中在一起,更是勾起男子的一絲興趣。
他轉過身子,單手撐著腦袋饒有興致的往那紗幔後頭看去,淡笑道,“對你的救命恩人,你似乎並沒有話說?”
明樂沒有睜眼,只聽著他的聲音。
身下馬車走的並不快,但因爲道路積雪又偶有些冰凌凍土堆積在地面上,車轍碾過還是會發出細微的聲響。
明瞭沉默了一陣,不置可否。
那男子倒也不惱,很是好耐性的又等了會兒才搖頭輕笑道,“如果你覺得爲難,也沒有關係——”
“如果我什麼都不說的話——”明樂抿抿脣,卻是突然沉吟著打斷他的話,語氣認真道,“你是不是會直接叫人把我從車上丟下去?”
紅衫的男子一愣,一直含笑的眸子裡終於閃過一絲玩味的神色。
這個女子,看來是對她自己此時的境況看的十分透徹的,可是明知道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被本路遺棄必死無疑,卻還這樣故意的惹惱自己——
這倒是有趣的很。
“也不一定?!蹦凶有π?,口中吐氣如蘭,自顧繞了自己的一縷髮絲在指間自娛自樂,“你可以跟自己賭賭運氣,或許我會繼續帶著你一起上路。”
明樂聞言,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忽的睜開眼,透過朦朦朧朧的紗幔扭頭朝他看去,正色道,“我昏迷了多久?”
她這個問題問的急切,男子卻沒有逗她的打算,如實回道:“不很久,也就是大半天而已?!?
這樣一來,他們離開盛京之外並不會太久。
而從方纔窗口透進來的光線判斷,此時他們是在南行,也就是在遠離盛京的方向去。
明樂的心裡飛快的權衡,臉上表情卻一如既往,保持著她請從少女的明媚和純真,只是間或眸子一閃,裡面蘊含的清冷睿智的光芒與她的實際年齡就顯得不怎麼相稱。
不過也好,霧裡看花,中間隔著一重幔帳,那男子倒也不能完全看清楚她的每一個眼神動態。
明樂心裡想著,又是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那男子亦是思量著她醒來以後這一連串的反應,心裡覺得大約是不太容易撬開她的嘴巴,長長的打了個呵欠,剛撐著坐直了身子,卻聽見那幔帳後頭少女尤且帶著一絲沙啞的聲音傳來,“事實上,如果作爲我的救命恩人,你不介意幫人幫到底的話,我是有一句話想要和閣下您說的!”
男子的手擎在半空停滯了一瞬,這一次卻是沒來及掩藏住驚訝的情緒。
“呵——”片刻之後他乾笑一聲掩飾,調侃道,“說來聽聽,不過你該不會是想要跟我借調人手送你回去吧?”
“事實上,我也並不習慣麻煩人。”明樂搖頭,脣角勾了勾,語氣自始至終卻都認真而嚴肅的對他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閣下派人幫我傳個口信回盛京,到時候自會有人前來接我?!?
“哦?”男子漫不經心的應著,重又靠回軟枕上,卻不急著表態,“我比較想知道,既然你說大恩不言謝,那麼到時候又準備拿什麼來謝我?”
“閣下這樣的人,錢權富貴哪一樣會缺?”明樂也是不答反問。
那男子聞言,當真就是心情很好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既然你知道,提這樣的要求,不覺得無禮?”
“你說過,我可以賭一賭!”明樂卻不受他的感染,仍是一板一眼的正色道,“還是——你現在就把我丟出去,自生自滅!”
明明把自己那條命看的極重,卻偏偏說話這樣的犀利而不留餘地!
難道自己看上去就真那麼好脾氣?
男子摸了摸下巴,給出回答卻沒有經過半分的考慮,只就略一點頭:“好吧,你可以說來聽聽,然後我再考慮要不要幫你送信?!?
這樣一來,雖然前面明樂有威脅他的嫌疑,但現在,所有的主動權又都盡數回到了他的手上。
明樂也不介意,慢慢的開口道,“盛京的青樓一條街附近有一間八方賭坊,那裡的帳房管事是我的遠親,只要讓你的人告訴他我叫易朵即可。只要把信傳到了,至於後面的事,他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說話間明樂的脣角慢慢勾勒出一個冷笑的弧度,重新閉眼伏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沒有去在乎男子的反應,卻不代表著男子就是真的全無反應,事實上只在聽明樂吐出“八方賭坊”四個字的時候,他那張風情萬種的笑臉已經在瞬間凝了層冰,肅穆而詭異。
馬車裡出現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男子垂眸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手指放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似是在費盡心力的權衡著什麼。
明樂也不管他,就只是自顧閉目養神。
那是在過了很久之後,等到夕陽西下車廂裡的光線漸顯昏暗的時候,那男子才緩緩擡眸重新看了眼幔帳之內假寐的少女。
“你明知道,我一定不會叫人去給你傳信的。”他笑的輕巧,神情卻再無一絲一毫鬆懈,死死的盯著幔帳後頭,不放過那女子任何輕微的一個小動作。
八方賭坊?居然是八方賭坊呵!
“沒所謂的!”明樂一動不動,也跟著笑了一聲,隨即又是話鋒一轉,冷冷說道,“不過至少現在,你也不會將我棄之不理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那男子聽著,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一直以來運籌帷幄的一個人,竟然就這麼被一個初次見面又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算計到陰溝裡翻船?
雖然自身並沒什麼損失,但是這種感覺卻是相當的糟糕。
男子臉上近乎完美的臉孔慢慢的顯出一絲裂痕,但不過片刻已經完全恢復如常,重重往身後軟枕上一靠,長聲嘆道,“這一趟出門總算沒叫我白走,大鄴的義陽公主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這話算是誇獎,但那語氣,卻是讓人很難受用。
不過他早就能洞悉了自己的身份明樂早就心裡有數,所以也絲毫不覺得意外,反而坦然接受,只把這作一句讚美之詞來飛快的撇到腦後。
隨後明樂就是無所謂的笑笑,同樣漫不經心的回他,“如果我只是大鄴的義陽公主,爲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十有八九,你不會留我活命的??墒亲鳡懓朔降闹魅?,我覺得現在我應該有資格暫時佔用閣下的這張睡榻了吧?”
義陽公主因爲和殷王宋灝交好,已經被孝宗視爲眼中釘,現在她更是惹了麻煩上身,爲了避免沾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哪怕是殺她滅口以絕後患都極有可能。
但是作爲八方的主人,她身上存在的所有的其它價值就須得要全部重新定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