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樂的腳步一頓。
走在旁邊的易明菲就揚眉看過來,“怎麼了,九妹妹?”
“我好像把帕子落在戲臺子那裡了,七姐姐你們先走,我去取來。”明樂微微一笑,作勢又在袖子裡摸了摸。
“天這麼黑,我陪你去吧。”易明菲道,四下裡看了眼周圍生疏的環境。
“沒事,姐姐先跟著三嬸兒她們一併入席吧,回頭我去找你。”明樂道,說著擡手指了指不遠處方纔看戲的花園,“就幾步路,我去去就來。”
“那好吧,你快去快回。”易明菲想了想就欣然點頭,快走兩步跟著李氏她們去了。
明樂站在原地沒有馬上移動,等到後面的人流過去,才略一垂眸看向卡在自己腰際的那柄軟劍,森然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抱歉,易小姐,我家主子要見您,在老地方。”阿廣撤了手裡軟劍,靈活的往腰際一纏,藏在了腰帶裡。
他人隱在樹影裡沒有現身,明樂也不扭頭去看,一轉身從容的走開。
紀浩淵所謂的老地方,不過就是下午“偶遇”時候的那座涼亭。
彼時因爲客人們都去了正殿準備開宴,那園子裡倒是空曠無人。
明樂一路不徐不緩的走過去,果然就見紀浩淵負手立於廳中的一個背影。
金尊玉貴的皇室親王,背影挺拔,氣度儒雅,但這一刻,他周身卻於雍容之中罩上一層凜冽之氣,讓人遠遠看著就已經覺得心上一沉。
“肅王殿下邀見,不知道所謂何事?”明樂莞爾,舉步進了亭子,在他身後站定。
紀浩淵這天的耐性出奇的差,似乎是連寒暄都懶得費神,直接一個轉身迎過來。
明樂是到了這時才完全的戒備起來,但是想要避讓已經晚了,剛剛後退一步就已經被他一把扣了手腕。
“你這是做什麼?”明樂皺眉,脣邊笑意不減,但卻於瞬間轉爲諷刺。
“烏蘭大巫醫呢?”紀浩淵問。
亭子周圍沒有點燈,月色之下,紀浩淵的目光幽冷深邃一如冬日裡的古井。
明樂心裡震了震,迎著他的目光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
“她在你手裡不是嗎?繼那次殷王府的事,她人被你擄走之後就再不曾出現過,現在你把人用完了,是不是該還給本王了?”紀浩淵見她不語,就又逼近一步。
明樂被她逼的步步後退,砰的一聲,後背撞在了身後的柱子上。
今日紀紅紗的行蹤她的確是不曾注意過,本來即使是知道那會兒易明心宮裡出了什麼事也不曾多想,可是這會兒被紀浩淵一逼反倒立刻有了印象。
有人暗中嘀咕,說是看到姜太后和林皇后匆匆去了後殿,又有人看到紀紅紗臉色慘白的被人扶著提前離宮,現在紀浩淵又無緣無故想起了烏蘭大巫醫——
三者聯繫起來,她馬上就想到之前讓柳揚轉交宋灝的東西。
當時她是一時興起,想著以牙還牙,讓宋灝把那媚情蠱用到宋澤和紀紅紗身上,讓兩人嚐嚐苦頭。
後來等了幾天沒聽到動靜,也暗歎自己的無聊。
宋灝那種人,怎麼會如她這種深宅女子一般計較這種小事?
再則,現在宋澤已死,她更是早把媚情蠱的事給忘了。
卻不曾想——
宋灝竟會把那東西用在了孝宗身上。
這一下,事情似乎嚴重了許多,完全超出她的料想之外。
“王爺所指,是媚情蠱?”明樂問,卻是篤定的語氣。
並不就是她有膽子明著來和紀浩淵對著幹,只是因爲心裡知道紀浩淵這人不好糊弄,既然他找上自己,想必心裡就是已經有了特定的想法。
“果然是你!”紀浩淵目色一厲,手下力道不覺加重
明樂皺眉,垂眸看一眼自己的手腕,冷聲道,“王爺,男女授受不親,有什麼話咱們大可以好好說。這裡還是在明妃娘娘的宮裡,您不至於是想在安成公主之後,再給大興皇室此次的盛京之行多留下一筆談資笑料吧?”
氣歸氣,卻也正是因爲有紀紅紗的事情在前,他就更不能給人留下可攻擊的把柄。
甚至於他會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約見明樂,都極其冒險。
若不是急怒攻心忍無可忍,他斷不會這樣做。
紀浩淵聞言一愣,略一遲疑還是鬆了手,往旁邊讓開一步。
明樂揉著手腕上明顯的幾個指印,就勢坐到旁邊的欄桿上。
紀浩淵側目看來冷嗤一聲,強壓下火氣再度開口道,“把紅紗留在這裡對你沒有好處,你爲什麼要這樣做?這一次又是你和殷王合作?是殷王的主意嗎?”
“王爺既然懷疑殷王殿下,那直接問他好了,何必來找我?”明樂反問,冷笑一聲,揚眉看向他。
“你是說這一次的事,和你無關?”紀浩淵冷冷道,無論是神情還語氣裡都寫著不相信。
明樂也知道他們這些從小在勾心鬥角里長成的皇室子大都多疑,更何況烏蘭大巫醫的事她也撇不掉,與其在這裡同他即使,倒不如直接給了他想要答案,打發了了事。
“的確,那媚情蠱,就是當日我讓人擄劫烏蘭大巫醫的時候從公主房裡順手牽羊拿來的。”深吸一口氣,明樂慢慢的把目光從紀浩淵臉上移開。
紀浩淵的臉色微微一變。
明樂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就又繼續說道,“可是殿下,我也曾說過,您與其在我身上浪費時間,莫不如仔細看好了安成公主。既然您管不住她,或許咱們試試,這道宮牆可能王爺所不能,這也未必?”
“不要拿這種話來搪塞我。”紀浩淵的眉心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你是什麼人?殷王是什麼人?我都一清二楚。你說你是藉機教訓紅紗,這藉口雖然可信,但算計到你們皇帝陛下的身上了,這事兒就不只是爲了泄私憤那麼簡單了。”
紀浩淵說的對,果然換做是她,只爲了教訓紀紅紗的話,她是萬不會冒險去招惹孝宗的。
宋灝的這一手,的確是打了個她一個措手不及。
“怎麼?王爺這是擔心我們會拖安成公主下水嗎?”明樂笑笑,忍痛不住的活動著自己的手腕,一邊漫不經心的道,“這裡是大鄴,不是大興,安成公主在王爺你手裡可能會是一顆至關緊要的棋子,可是到了這裡,說句不客氣的話,她對我而言,分文不值。而殷王麼—他即使需要一個女人幫忙成事以便達成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您覺得他會選安成公主嗎?”
紀紅紗驕縱慣了,不懂的察言觀色,也不會爲任何人所用。
更何況以紀浩淵對宋灝的瞭解,他也認定了宋灝那人既然是對紀紅紗不屑一顧,也就斷然不會再利用她來做爲日後安插在孝宗身邊的眼線。
明樂見他不語,臉上笑容不覺更深。
她拉下袖子站起身來,又兀自繼續說道,“雖說安成公主和王爺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妹,但王爺您志在天下朝堂,安成公主這樣的性子,想要她爲你籠絡人心牽線引路網絡各方賢士怕是不能的,有朝一日,她對您最大的助力不過是許一門對您有助力的好親事罷了。這樣的棋子,只可以用一次。您不覺得,這一次將她留在大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嗎?您朝中臣子,再怎麼位高權重,又何及泱泱大鄴王朝一國之君的聲威?而且——”
明樂說著,刻意頓了一頓。
紀浩淵見她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來,“而且什麼?”
“而且麼——”明樂一笑,語氣卻更顯森然三分,擡頭直視他的雙眸道,“不是我潑你冷水,安成公主是個什麼性子王爺您比我清楚,雖今日您覺得自己受了暗算心有不甘,可是退一步講,就算沒有今天這件事,你帶著她順利回朝,有朝一日在您真的需得用到她的時候,您覺得她會甘於受您的擺佈嗎?同樣,王爺你也不用拿什麼骨肉至親的話來敷衍我,天下大位就在眼前,別說你不想!”
皇家女子,金尊玉貴的過一生,爲的就是最終一刻完成身爲棋子的使命。
但紀紅紗這樣的人,註定不會是一顆聽話的棋子。
這些話,即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卻極少有人會一語道破。
“你應當知道,我母妃嬌寵紅紗,這次我的帶了她出來,就這樣將她留在大鄴,回去要如何對我母妃交代?”紀浩淵卻不得不承認,明樂的這些話,句句在理,而這,也恰是他之前不予爭執,留下紀紅紗的原因。
“不,您不需要對貴妃娘娘交代,也不需要對任何其他人交代。”明樂搖頭,脣角緩緩牽起一絲笑容,平靜的直視紀浩淵的眼睛,“安成公主找到了好歸宿,想必黎貴妃也會覺得欣慰的。”
“好歸宿?”紀浩淵諷刺的冷哼一聲。
“難道不是嗎?”明樂不以爲然的勾了勾脣角,“貴妃娘娘再怎麼寵愛女兒,但最終卻只有肅王殿下您這個兒子纔是她最終的依託,只要王爺您覺得安成公主嫁的好,難道她還會反對嗎?”
母子一心,黎貴妃所做的一切,最終的目的從來也不過就是爲了把他推上那個位子。
兩個人,四目相對。
紀浩淵看著面前少女落落大方並且好不心虛的一張明媚臉龐,臉上顏色卻是越發顯得陰沉晦暗起來。
半晌,他冷嗤一聲,“你這個丫頭,看著年紀不大,本王卻不知道,你的腦子裡除了陰謀算計還有別的什麼?”
“既然王爺要聽的話我都說給您聽了,現在您似乎也就沒有再繼續把我扣在這兒的道理了,爲了避嫌,小女子先行一步。”明樂不動聲色的岔開話題,轉身往亭外走去,同時對著立於花圃對面的一人略一屈膝道,“至於我答不得的那些問題,您還是親自去問當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