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事,你都聽到了,這宮裡不會太平的太久了。”姜太后兀自開口,走過去在她對面的凳子上坐下。
慶膤公主放下手中書本,指尖按在泛黃的書頁間擡頭看向她,清淡如水的眸子裡卻是神色複雜,過了一會兒才道:“事情真的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嗎?如若可以,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走那一步的。這些年,灝兒他已經太不容易。”
“但凡還有轉機,哀家也不會一等就是這麼多年。”姜太后脣角牽起的弧度諷刺至深,目光卻是晦暗陰冷望著某個虛無的地方,“他已經是對你下了手了,其中意思不是很明白嗎?再加上今天宮裡林氏和柳氏互相出手鬧了這一場,他對哀家的疑心就更重了。雖然不是親母子,但終究是同在這深宮中生活了幾十年,他的性情脾氣,哀家一清二楚。不管時機成不成熟,他——忍不了多久了。”
“皇嫂——”慶膤公主的目光深了深,猶豫了一下緩緩擡起一手壓在了姜太后右手的手背上。
“我與那人的情分早在十四年前就斷了,你這一聲皇嫂,不叫也罷!”姜太后冷冷說道,神色間卻是無喜無悲,卻也不見絲毫的憤恨之意。
她頓了頓,然後又再把目光移給慶膤公主,一字一頓的問道,“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幫不幫我?”
慶膤公主死抿著嘴脣,一時沒有作答,神色之間卻很坦蕩,並無猶豫或者動搖之意。
“你看看這裡,咱們現在的皇帝,已經不僅僅是想要將你囚困於此,終其一生就肯罷休的了。”姜太后卻也不逼她,突然四下打量了一眼這間裝飾的金碧輝煌的密室,“你是一朝公主,天之驕女,遙想當年成宗聖祖皇帝還在的時候,對你是何等的寵愛疼惜,當年聖祖皇帝龍馭賓天之前還曾拉著你們兄妹兩人的手,央他照拂於你,可是他呢?他是你一奶同胞的親哥哥,就爲了他的猜忌和疑心,就爲了奪回你手上掌握的十萬親衛軍,以往萬一,竟然不惜用了那樣下作的手段,想要毀你一生,好讓他藉機收回兵權。慶膤,這些都不是我的一面之詞,你親身經歷,你應該記得比我清楚。你我同爲女子,那是你的一生!我知道先皇后在臨終前曾經含淚求過你,叫你不要記恨於他,可是你的個性我知道,你心裡真的不恨嗎?”
她的一生,本來天街走馬,一世榮華。
但偏偏,一夕風雲突變,命運急轉之下,落得這樣慘淡的收場。
青燈古佛,殘生如夢。
即便是這樣,也即便她的親哥哥德宗已死,她的親侄兒也終究是不肯放她逍遙的。
當年因爲她殺了秦穆之讓他們的謀算出了岔子,先帝德宗本來是想要將她除去一泄心頭只恨的,又是姜太后出面搬出了聖祖皇帝的遺詔才讓她得以保全性命。
於是孝宗就命人在萬壽宮裡佈置了這間密室,想要囚困她於此,以這座黃金牢籠葬她一生,讓她在這座奢靡的宮室中逐漸死去,不可謂不是諷刺至深。
後來還是姜太后出面,幾經周旋讓她得以脫身去廣月庵避世。
而時現在隔多年,這一次孝宗再次驟然出手,卻是直接想要她的命!
人多說生在皇室之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但她——
卻比身不由己更甚!
“相較於身爲地位榮華富貴,我這一生都不可能接受那樣的屈辱和挫敗。”往事種種,再回想雖如隔霧看花已經了無顏色,但是有些情緒有些感覺依舊清晰,“皇嫂你瞭解我的個性,他是我嫡親的兄長,又豈會不知我是個什麼脾氣?說他想要設計逼我就範想要趁機收回兵權是假,其實,想要我的命纔是真的。”
慶膤公主,寵冠兩朝,養成了那樣高傲又桀驁的性格,如果一旦事情按照德宗所設計的那樣發展下去,一旦東窗事發,根本就無需任何人藉機發難,她自己就會先飲恨自裁,以泄心中的怨氣。
這樣一來,德宗想要收回那十萬親衛軍就可以名正言順,不費吹灰之力,並且還可以永絕後患。
她的親哥哥德宗,與父親成宗睿智大氣的個性完全背道而馳,自私多疑辣手無情,當真的狠極,惡極!
而孝宗,堪堪好又是承襲了他父親這樣的秉性,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慶膤公主一直淡泊平靜的臉孔上現出一絲嘲諷的苦笑,把姜太后的兩隻手都握在掌中,面有愧色道:“皇嫂,雖然知道多餘,其實這些年來我都一直想要對你說一聲謝謝。當初若不是你及時出現出手相救,今天我已經無顏存活於世了。但是我,卻憑空讓你做了這麼多年的惡人,甚至於還因爲他對你的猜忌而險些害了灝兒殞命。”
德宗對自己這個皇后的戒備和厭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積蓄起來的,並且懷疑的種子一旦在心裡發了芽,就再不可收拾。
“時過境遷的話,還說這些做什麼?”姜太后淡淡說道,從始至終,她不後悔曾對慶膤施以援手的舉措,恨只恨這一生所託非人,嫁給了那樣一個衣冠禽獸。
一生的噩夢,不是始於她一意孤行與德宗對抗免了慶膤公主的生死大劫,而是從她盛裝出閣,步入東宮的那一天。
十里紅妝,風光大嫁,從此宮門緊閉,成了這黃金牢籠裡一隻身不由己的困獸。
是的,困獸!
二十餘年的磨礪,已經不再讓她奢望人性的純良,她甚至都能夠對自己的兒子下了那樣的狠手——
這一生,已經不指望再脫胎換骨的重新活過了。
這樣想著,姜太后不覺又是冷笑出聲,回望慶膤公主的眼睛道:“哀家不在乎把這個惡人一直的做下去,卻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再做一次所謂的好人。”
她的目光永遠都的這樣,即使再怎麼狠厲瘋狂,也總是冷若冰,深似海,不會渲染執念的烈火。
這樣的人,哀莫大於心死。
看著眼前這個歷經風華,卻這般安之若素冷心冷肺的女人,慶膤公主彷彿是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現在的影子——
她亦是如此!
是夜回府,天色已經有些微亮。
宋灝把明樂送回了房,命人伺候她歇下,自己就換了朝服趕回宮中上朝。
這一夜的事情千頭萬緒,明樂本是無心安睡的,躺在牀上瞇了會兒,過了好一會兒才似是打了個晃。
翻身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有細微響動,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卻是宋灝剛剛脫了朝服,換了身絲質的軟袍從屏風前面走過來。
“吵醒你了?”宋灝問道。
“什麼時辰了?外頭可是陰天了?”明樂正睡的迷糊,略略往窗口的方向掃了眼,外頭雖然天光大亮,但是略顯悽清,明顯太陽還不曾升起。
說著就往大牀的裡側讓了讓,給宋灝讓出地方來。
“沒有,天才剛亮。宮裡傳了消息出來,要罷朝三日替太子治喪,我到半路得了消息就直接回來了。”宋灝脫鞋上牀,鑽進被子裡將她收攏入懷,又給兩人掖好了被角,然後纔在明樂的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吻道,“睡吧!晚點的時候我叫你起來吃東西。”
“嗯!”明樂遂也就放心,往他懷裡靠了靠,安心的閉上眼。
兩人相擁而眠,倒是不曾被前夜風聲鶴唳的血腥味給影響到,這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
宋灝一直睡著,直到明樂醒來翻身他也才睜開眼,回頭看了眼外面日頭已經開始偏西的天色,慵懶的打了個呵欠道,“這一覺睡的真沉,居然都這個時辰了。”
“昨天一整晚,勞心勞力,累也是理所應當的。”明樂說道,要撐著身子起來的時候卻又把宋灝一把拉入懷中用力的擁住。
“都這個時辰了,該起了,回頭還要打聽下宮裡頭的動靜呢。”明樂輕錘了下他的肩膀。
“再陪我躺一會兒!”宋灝卻是有些耍賴,死死的擁了她不撒手,“就一會兒。”
明樂知道,他其實是不太想管宮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也就未曾點破,無奈只能由著她。
宋灝閉上眼,過了不多一會兒呼吸就又勻稱下來,竟是很快又睡著了。
想來是真的累的緊。
這幾日爲了慶膤公主的事,他嘴上雖然不說,但明樂也不是看不出來他費了多少心。
雖然自己已經沒了睡意,但是怕再吵醒了他,明樂也索性躺著不動,睜眼想事情。
宋灝這一睡就又睡了接近一個時辰,直到外頭的天光漸漸淡了。
許是見他們久未出房,外面傳來長平試探的敲門聲,“王爺,王妃你們醒了嗎?禮王和王妃帶著小世子和郡主過來串門子了。”
卻是宋沛是四王妃來了。
想來是還是爲了昨天晚上的事。
“阿灝?”明樂不好再拖沓,側身去推了推宋灝的肩膀。
宋灝的脣邊帶一點略顯頑皮的笑容,閉著眼睛沒有動,但顯然是聽到長平的話了。
“知道了。”明樂無奈,只能先隔著門吩咐長平道,“你先請他們到花廳奉茶吧,我和王爺收拾了就來。”
“是,奴婢知道了。”長平應道,轉身匆匆離開。
宋灝沒好氣的看了宋灝一眼,索性不去管他,自己先欠身爬起來。
宋灝這纔不情不願的跟著翻身坐起,卻是坐在牀上沒動。
明樂越過他的去,坐在牀沿上穿鞋,一邊催促道:“趕緊起來吧,四哥和四嫂特意的過來應該是爲著昨兒個黎兒的事,讓他們等久了不好。”
“嗯!”宋灝應道,也跟著穿鞋下地。
兩人匆匆的整理了一番,洗漱完畢,明樂正坐在妝鏡前由采薇伺候著梳妝,見宋灝已經穿戴妥當,就道:“我這還得一會兒,你先過去吧,跟四哥和四嫂打個招呼。”
“也好!”宋灝想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先一步離開。
雪晴本是在裡面整理牀鋪,這時就躡手躡腳的摸出來。
明樂從鏡子裡看到她賊兮兮的模樣,不禁失笑,“你這丫頭,倒是能耐了,居然連主子的梢兒都敢盯。”
雪晴卻是沒有理會,扒在門框邊上,一直目送宋灝出了院子才提了裙子快跑到明瞭身邊,道,“王妃,早上王爺回府那會兒,有平陽侯府的人來了。”
“嗯?”這會兒反而明樂聞言一愣。
彭子楚麼?他們現在論功論私都是勢不兩立,不是該敬而遠之的嗎?
“平陽侯府的人來做什麼?”明樂心裡略微警覺了起來,道,“來的是什麼人。”
“就是個普通的小廝。”雪晴說道,說著就又調皮的眨眨眼,故弄玄虛道:“說是平陽侯叫人來給王妃您送禮來的!”
“他給我送什麼禮?”明樂皺眉,卻是不以爲然。
“真的,奴婢當時剛好就在門房附近,聽的清清楚楚。”雪晴認真說道,“是個挺漂亮的錦盒來著,那人好像是說平陽侯他見王妃您昨日在皇上的壽宴上受了驚嚇,所以特意叫太醫配了些定驚安神的補藥送過來。”
彭修又給他送東西?這算是個什麼毛病?之前在武安侯府的時候就送過一次,現在又送?
說看見她受驚?難道是她在看到太子屍首時候的反常被他看見了?
所以——
這是試探?
看來那人對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存有疑慮的!
明樂的眼底投了些不耐煩,回頭粗略的四下打量了一遍,卻沒見屋子有什麼額外的東西多出來,但轉念一想也就釋然,沒有再問。
“王妃您怎麼不問東西王爺收了沒有?”雪晴見她就此打住了話茬,卻是立刻耐不住性子,主動道。
“還用問嗎?”明樂莞爾反問,“咱們府裡是缺了好大夫還是缺了好的藥材?何時須得要他平陽侯府來獻殷勤了?”
而且依著宋灝的脾氣,不冷冰冰的拒之門外才是奇怪了。
雪晴聞言卻是帶了點小小得逞的壞笑,擠眉弄眼道,“王妃您和王爺的確是在什麼事情上都心意相通,不過這一次呀——您還真是猜錯了。”
這回連採薇都忍不住頓了給明樂簪花的動作,狐疑的回頭看向她道,“難不成王爺給收下了?”
“收了啊!當場就給收下了,還讓小廝替他謝謝平陽侯的好意。”雪晴答的輕快,緊跟著也不等人再問就已經耐不住性子的顯擺起來,話鋒一轉道:“不過轉身就遞給了周總管,讓周總管拿去全部倒進水榭下面的池子裡餵魚了。”
明樂微微一愣,一直循規蹈矩的采薇竟是忍不住噗嗤一聲掩嘴笑了出來。
雪晴更的眉眼彎彎,繼續道,“就當著那小廝的面兒,你們是沒看見那小廝當時的臉色,整個兒都綠了。我瞅他那意思倒是很想去搶回來的,不過到底是被咱們王府的氣勢震著沒敢。走的時候那臉皺的都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彭修那人的性格明樂十分清楚,有魄力有膽量,做什麼事都果斷乾脆,不會拖泥帶水。
既然是他要送出手的東西,自然不會只是爲了充數,肯定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
也虧宋灝做的出來,別人若是心裡膈應十有八九是直接拒收,他倒好,光明正大的收了人家的禮,當面就又棄之如敝履的拿去餵魚,也難怪人家小廝看不過去了。
這邊雪晴正是興致勃勃的說著,剛好外頭雪雁抱著準備替換的紗帳進來,聞言就是嗔了她一眼,“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就說池子裡的魚早上來都活蹦亂跳的,怎麼中午就有好幾條翻了白肚了!這都不算,周管家竟還不怕死的火急火燎就叫人撈出來拿去廚房下鍋給吃了,害我擔驚受怕了整個下午。”
早就聽說過金魚有喂多了餌料給撐死的,不曾想他們府上池子裡的魚還是被消受不起昂貴的補藥被活活補死的。
這話明樂也只做一句玩笑聽了,心裡想著回頭還得要問一問宋灝,擦好了髮簪就帶著幾個丫頭去了花廳。
彼時宋灝和宋沛夫妻已經寒暄過,皆已落座。
“五弟妹來了!”見她過來,宋沛立刻含笑打招呼。
“四哥,四嫂到訪,我們夫妻有失遠迎,怠慢了。”明樂微笑著還禮,“應該我好阿灝過府去探望你們纔是。”
“是我們不請自來,唐突的很。”張氏笑道,說著就有些責難之意的瞟了宋沛一眼,“本來聽丫頭說你們還都歇著,我就想著改日再來的,你四哥卻說是自家兄弟,偏生的就進來了,沒有擾到你吧?”
“四嫂說哪裡話,可能是昨晚跟著受了點驚嚇,我這一覺是睡的時間有些長,倒是讓你們見笑了。”明樂與她寒暄著,就走到宋灝下首一側挨著他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宋子黎和宋子韻也都跟著一起來了,站在張氏的左手邊。
宋子黎倒是還好,但是宋子韻,本來十分活潑俏皮的一個小丫頭,這會兒倒是很有些拘謹,規規矩矩的站著,一張小臉上也不見笑容,一直拽著張氏的一片衣角,似乎還沒有完全從昨夜的驚嚇中緩過來。
明樂心裡隱隱有些擔憂,正要招呼她過來逗逗,宋沛卻是已經先一步起身,走到當前,對宋灝和明樂拱手一禮,正色道:“昨天晚上多虧了老五和五弟妹出手解圍,就保住了黎兒的性命,因爲昨晚有事走的匆忙,還沒來得及正式向你們道謝,今天我和你四嫂特意帶了黎兒過來,當面叩謝你們夫妻的救命之恩。”
他說著,就要對兩人躬身拜下。
“四哥,您這樣就嚴重了。”宋灝急忙起身相扶,阻止了他。
“是啊,長幼有序,四哥您這是要折煞我們嗎?”明樂也道。
“弟妹,你們夫妻就了黎兒的命,也就是救了我的和殿下的命,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張氏也起身,一想起頭天夜裡的事還是心有餘悸,眼圈就紅了起來。
明樂平時見慣了的場面都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居多,倒是和這一家人僵持住了。
張氏察覺自己失態,急忙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回頭招呼了宋子黎道,“黎兒你來!還記得來之前父親跟你說過的話嗎?昨晚若不是你小皇叔和小嬸嬸,你就沒命了,還不過來當面拜謝你皇叔和皇嬸的救命之恩。”
“是!母親!”宋子黎答應著大步走到當前,很有些大人模樣的撩起袍角,對著宋灝和明樂拜下去,“子黎,謝過五皇叔,五皇嬸的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謝,請受侄兒一拜。”
宋灝有心阻止,卻被宋沛搶先一步攔下。
“老五,若不是你們夫妻,這孩子今日也沒命站在這裡了,這一拜,是這孩子和我們夫婦二人的心意,你必須領受。”宋沛正色說道。
宋灝見他堅持,也不好再說什麼。
宋子黎恭恭敬敬的給二人磕頭謝恩,等他行完禮張氏才把他扶起來,給他整了整衣物,又擡手招呼了宋子韻過來,把她的手塞到宋子黎手裡道,“你父親和小皇叔要在廳中敘話,黎兒你帶你妹妹去花園裡玩吧。”
宋子黎皺眉看一眼大眼睛活靈活現瞪著他的宋子韻,臉上老大的不情願,但卻也看的懂張氏的眼色,終究還是悶聲應了:“哦!”
“雪雁雪晴,你們兩個陪著一起去吧。”明樂微微一笑,對雪雁和雪晴吩咐道,“就在花園裡走動就好,水榭那邊就不要去了。”
“是,奴婢知道了。”雪晴歡快的應著,和雪雁一起帶了兩個孩子出去。
臨走前,宋子韻還一步三回頭的去看自己的母親,竟是沒有多少興致的。
待到把兩個孩子支開,四人才又回到座位上坐下。
“如月那個丫頭,我已經私底下處置了。”宋沛說道,面色很有幾分沉鬱,並沒有繞彎子,“這次的事看來的非同小可,宮廷之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本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這一次,有人竟敢公然對太子下手,不僅選了皇上壽宴這樣的大時機,還步步精妙把我府上的關節都打通了。這樣的陣仗可是與以往各次都不一樣,背後那人若不是喪心病狂,那便是勢在必得了。”
宋沛說著,語氣漸漸的就帶了些膽戰心驚的唏噓。
宋灝聽著,垂眸抿了口茶,然後才道:“那個丫頭,四哥審了嗎?”
“我們哪敢去淌這趟子渾水?將她帶回去,連堵在嘴裡的帕子都沒敢扯下來就趕緊的處理了。”張氏急忙道,眉宇之間滿是不安。
“四哥不審,是對的。”宋灝淡淡說道,語氣裡沒什麼情緒。
張氏想來還是惴惴不安,恍惚道:“我們不去招惹誰,都惹上了無妄之災險些要了黎兒的命,這要真被撞破些什麼,接下來豈不是要被滿門滅口嗎?”
“婦道人家,你胡說八道什麼?”宋沛不悅擰眉,警告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張氏終究只是個內宅婦人,沒什麼野心,一心只求相夫教子平安喜樂的過一生,並且因爲宋沛的性子好,沒有十分壓制她,這個時候雖然知道要給宋沛留著面子,她卻也並不就是怕他,而是言辭愈發懇切的對宋灝說道:“五皇弟,你是知道的,我和你四哥都不是有心計去害誰的人,這些年,我們雖不如你一般遠征在外刀裡來劍裡去的,可是這京城之中的日子也沒有哪一日不是過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的。原以爲我們不爭權不惹事,就能求得一隅偷生之地,卻不曾想到了兒也沒能避過去,還是攤上了這一劫。”
張氏說著,就回頭和宋沛交換了一下眼神。
“老五!”宋沛放下茶碗,深吸一口氣,“經過了這次的事情,即使我們夫妻沒有追根問底的查找元兇,但是以你我同生在皇室之家的過往經驗來看,有了這一次,哪怕我們想息事寧人繼續獨善其身也的不可能的了。”
宋沛的話,點到爲止,和張氏夫妻兩個都盯著宋灝看他的反應。
宋灝繼續垂眸又抿了兩口茶,然後才彎了彎脣角,擡眸看了夫妻二人一眼,語氣還是淡淡的道:“所以,四哥和四嫂這一次登門,說是帶黎兒來拜謝救命之恩只是其一,另外還有一件事——便是來向我投誠的了?”
“昨天晚上你肯站出來維護黎兒,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根本無需明辨,早就被人暗中歸爲一體。”宋沛苦笑,也說不上是悽惶多一點還是無奈更多一點。
“所以四哥就乾脆緊趕著走這一趟,來把別人心中的這個揣測坐實了?”宋灝反問。
“我是到了事到臨頭的時候才緊趕著來投奔於你,的確,你覺得我這樣的做法齷齪也好自私也罷。”宋沛眼中神色略有些尷尬,卻沒有迴避,“沒錯,依照我現在心裡的想法,即便是現在我也不想捲入你們爭位奪嫡的風波里頭去,但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四哥的爲人你應該是信得過的,雖然平日不願招惹是非,可是擔當還是有的,說出來的話便不會反悔背棄。他日你若功成,我還是那一句話,我們一家只求一席安身之地,若是萬一——”
宋沛的話到一半突然頓住,回頭深深的看了張氏一眼之後才重又迎上宋灝的視線,字字堅韌:“你的能耐本事我的知道的,如果萬一不測會有個萬一,替我照顧好你四嫂和一雙侄兒也就是了。”
他確信,在宋灝和孝宗的這一場博弈之中,即便結果會出乎意料宋灝落敗,以宋灝的手段和謀略,也會留下最後的退路,哪怕不是給他自己,就算只是爲了明樂,他也不會把一切傾出。
宋沛手中掌管的一半御林軍其實和宋灝一樣,都只是掛了個空名頭,但是實打實,他手裡握著的卻是六部之一的禮部,宮中所有的司典宴會全部都要過他的手,如果他肯插手,日後如有需要,往來宮中行事都會方便許多。
可以說,這是一個相當有分量的籌碼。
換句話說,宋沛這也是孤注一擲了。
“王爺——”張氏捏著手裡帕子,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用力的咬著嘴脣倒是沒有多言。
她和宋沛會孤注一擲來找宋灝,已經是做好了一切的打算,爲了保全一雙兒女,這是最有保障的一線生機。
宋灝一直不動聲色的聽著他說完,最後纔是垂眸下去攏著杯中漂浮的茶葉微微一笑道:“四哥,有一句話我想我一直都沒有對你說清楚過,我對那個人所佔著的那個位置並沒有興趣。”
宋沛和張氏各自詫異,互相對望一眼,一時竟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話來接。
他步步爲營,一直都是一副運籌帷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樣子,並且幾次三番的和孝宗對立起來,已然勢同水火,可是現在他卻說他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
這話宋沛是下意識的不肯相信,但宋灝的表情又不做假,實難分辨。
花廳中的氣氛一度沉寂下去,四個人互相觀望,良久沒有人先開口說一句話。
“即便如此,只要你答應危難時刻肯幫我護你四嫂和侄兒的周全,我不問你要做什麼,我都追隨於你便是。”沉默良久,宋沛一咬牙,堅定的開口。
這一次連明樂都有些詫異的。
這個平日裡看似散漫無爲的禮王,不曾想在面對妻兒的時候卻有這等的用心和氣魄。
“殿下!”張氏眼裡蓄滿了淚光,卻強忍著沒有落,只就用力握住他的一隻手。
“如何?”宋沛卻是未曾理會她,只就目光一瞬不瞬的看著宋灝,執意的要等我一個答覆。
“四哥你這是在逼我?”宋灝眉心一皺,語氣微涼。
眼見著場面僵持,明樂回頭看了眼外面的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目光微微一動,就微笑著起身道,“四哥四嫂你們先坐著,天色已晚,你們就留下來用完晚膳再走吧。”
說著又轉向宋灝道,“我去廚房吩咐一聲,順便去花園裡把兩個孩子帶回來。”
“嗯!”宋灝點頭。
侍立在側的長平已經捧了明樂的披風走過來給她披上。
明樂對座上的宋沛和張氏略一屈膝見禮,就帶了長平和采薇兩個出門。
“老五——”被明樂打了岔,宋沛緩過神來急忙又要再開口,宋灝卻先他一步從和他的對視中移開視線,繼續垂眸飲茶。
宋沛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有再說什麼。
從花廳裡出來,走過一段迴廊明樂就收住步子,回頭對采薇吩咐道,“你去廚房吩咐一聲吧,叫他們把晚膳準備的豐盛一點,路過花園的時候順便問問小世子和郡主乳母,他們愛吃什麼,也吩咐廚房備下。”
“哦,對了,順便讓雪雁她們把小世子和郡主帶回花廳吧,天晚了,別叫他們亂跑了。”明樂想著又囑咐了一句。
“是,奴婢記下了。”采薇道,從前面的出口先一步下了臺階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禮王殿下和王妃今天是有備而來。”目送采薇的背影走遠,明樂和長平兩個的眼神都不覺慢慢的冷了下來。
“禮王殿下看似紈絝不羈,但是隻就他在皇權顛覆這條大船上比樑王和惠王都活的長久舒坦這一點上就不難看出,私底下他卻是個十分謹慎又有分寸的聰明人。”明樂說道,神色間頗有幾分讚許之意,靜靜的望著遠處的夜色出神,“論及對孝宗的瞭解,禮王知道絕對不會比阿灝來的少。如果說阿灝對那人的瞭解是從極幾度鋒芒相對的暗流廝殺中領悟出來的,那麼他就是從日積月累於那人的眼皮子底下謀算求生的夾縫裡窺測出來的。不能說誰對孝宗這人的習性和行動規律掌握的更準確一些,但總歸是棋逢對手,不相上下。”
“他既然瞭解皇上那麼透徹,依著這樣的個性,對咱們王爺自然也該有所瞭解啊。”長平道,略一思忖還是忍不住扭頭過來看明樂臉上的反應,“這樣處心積慮的想要拖咱們王爺下水,他就真的不怕王爺不肯就範的同時惱羞成怒,反而會弄巧成拙?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咱們王爺是最不近人情的。”
“以前或許是,沒人敢輕易在他身上押寶,可是今時不同了——”明樂搖頭,若有似無的嘆一口氣,回頭對上長平的視線柔柔的笑了下,“我的出現已經在他身上打開了突破口,我猜禮王這次過來,也不就是打定了心思要投誠,投誠之餘也是個試探的意思,好讓自己心裡有底。他這算是在賭,賭我這個所謂殷王身上留下的破綻到底只是他掩人耳目故布迷陣的虛招,還是真的存在,這樣才能讓他心裡踏實一些。”
“說一句僭越的話,現在奴婢倒是覺得幸而王爺自幼是長在南疆的,即使辛苦了些,也總好過成日裡虛以委蛇,來應對這些兄弟暱牆夫妻暗算,那該是多少傷心的一件事情。”長平難得的感喟。
“怎麼,又想起你母親的事了?”明樂眼中笑意又柔和了幾分,輕聲問道。
“其實我是沒有那麼多的執念的,有沒有父親與我而言,沒有什麼區別,一個父親能給孩子的一切,這些年,大哥都代替他做道了。更何況他讓我母親痛苦一生鬱鬱而終,致死也未能釋懷。”長平淡淡的開口,語氣平平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眸子裡卻有落寞的光影閃爍,“可是因爲是母親的遺願,大哥他爲了成全母親,一直都不肯將這件事放下。”
“長安那裡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追查嗎?”明樂問道,想著也覺得一籌莫展,“說來也是,八方那裡也不曾有任何的發現。”
“茫茫人海,只憑一個印記就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長平落寞一笑。
“好了,別想了!”明樂心裡無奈的嘆一口氣,上前勸住她輕輕的抱了抱,安慰道,“也誠如你所說的那樣,這些年即使沒有他你們也一樣過來了,盡人事聽天命吧。”
“嗯!我都知道,就是大哥太死心眼了,不過他要做就讓他去做吧,再過些時日也許就會慢慢釋懷了。”長平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窩,淡淡的露出一個笑容,然後主動從她懷裡退出來,“出來也有一會兒了,王妃還是別耽擱了,回去吧。”
“走吧!”明樂頷首,先帶著她回了花廳。
不多時雪晴和雪雁也帶了兩個孩子回來。
廚房那邊本來就已經在著手準備晚膳,得了明樂的吩咐又加了幾個菜,也沒用多長時間,一桌子八菜兩湯就準備妥當了。
“王爺,王妃,飯廳那邊已經擺好了,請移步吧。”采薇得了下人的稟報,進來通傳。
“知道了!”明樂點頭,轉而對座上宋沛夫妻道,“晚膳備下了,請四哥和四嫂移步一同去飯廳用飯吧。”
“那我們就叨擾了。”宋沛夫婦並不急著走,客氣了兩句,一行人就浩浩蕩蕩的往飯廳行去。
府裡的主子就宋灝和明樂兩個人,兩人一般都是直接讓把膳擺到臥房外面的小廳裡,所以今日大小加起來雖然也不過只有六個人,卻也的確稱的上是大規模了。
因爲之前宋灝的態度很明確,所以席間宋沛也就沒再提及政務。
到了飯桌上,看到自己喜歡的一道蛋羹宋子韻一直沒精打采的小臉兒才稍稍活泛起來。
明樂對這個女孩兒似乎有種天生的好感,乾脆就讓她坐在了自己旁邊。
一餐飯閒話家常,倒也其樂融融,只不過宋沛小兩口有意拖著時間,卻是吃的分外拖沓罷了。
宋灝和明樂作陪,也不點破,倒是兩個孩子之前在花園裡玩的累了,一個爬到後面的坐榻上,一個伏在明樂的懷裡睡的香甜。
用晚飯,已經接近二更,外面天色全黑。
宋沛夫妻倆也不好再強找理由磨蹭下去,就道了謝,剛要起身告辭,外面卻是聲勢驚人傳來一陣急促而奔忙的腳步聲,隱約夾雜著周管家的怒喝。
宋沛的臉色驟然一沉,張氏緊張的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一隻手。
不消片刻,就是一大隊御林軍氣勢洶洶的殺到。
“皇上有旨,禮王涉險串通姦黨於陛下壽宴投毒謀害皇后,證據確鑿,著御林軍立刻將禮王府家眷及一切相關人等押入天牢,等候發落!”來人也不廢話,往當前一站就徑自抖開手中明黃聖旨,冷聲默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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