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一點目光的交匯,明樂悠然轉身,款步繞過花圃從另一側的小徑上離開。
紀浩淵站在亭子裡,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她穿過斜對面那座拱門消失不見,這才收回視線。
宋灝沒有動,站在花圃對面,夜色中沒有人能夠分辨出他目光的落點甚至於表情。
紀浩淵閉眼深吸一口氣,舉步走了過去。
“上一次紅紗暗算的是你,你都不曾對她出手。”紀浩淵先開口,用的卻不是質問的語氣。
宋灝略略偏頭看向他,先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然後才淡淡的開口道,“這樣的事,以後應該不至於再發生了吧?”
花園裡,光線昏暗,離著遠處迴廊下的燈籠都很遠,根本看不清紙條上面的字跡。
紀浩淵捏了那紙條在手裡,心裡一陣狐疑,“這是什麼?”
“令妹約見易小姐的字條。”宋灝道,語氣中頗帶了幾分嘲諷道,“本王聽聞,安成公主之前剛一出了宮門就重手打傷了兩位隨行的婢女。想必她對本王今日的安排並不滿意,如果肅王你也是同樣想法的話,不妨憑藉這張紙條到我皇兄那裡去講講理,沒準安成公主還有機會得償所願,讓皇兄收回成命。”
之前紀紅紗說她原來是約了易明樂在後殿暖閣裡見面的,那麼這張紙條,毫無疑問,應當就是她拿來傳信的了。
只是卻不知道,怎麼會落在宋灝手裡。
因爲易明樂的態度模糊,紀浩淵現在也很難分辨,這件事易明樂是不是也參與在內。
但這話宋灝還是說對了,如果依照紀紅紗的意思,她當真是會這麼做的。
可面前這人是紀浩淵。
紀浩淵明明聽出他話中嘲諷之意,卻也只是一笑置之,“這樣說來,殷王這一次全然都是爲了易家小姐在出頭了?”
“她麼?這世上尋了她的晦氣還能欠著不還的,本王倒是不曾見到,如果肅王殿下有興趣的話不妨自己試試。”宋灝不能茍同的略一搖頭,言罷轉身就走。
紀浩淵搶先一步上前,橫臂將他攔下,沉聲道,“本王還有幾句話,麻煩殷王,說明白了再走。”
“話不投機,肅王要強留本王?”宋灝身形一移往旁邊側開,腰肢一扭,剛好從他指尖之外錯了過去。
紀浩淵一見攔他不住,頓時眸光一沉,手腕翻轉,就勢往他肩頭一抓。
這一抓,他手下用力不小。
宋灝眉頭一挑,肩膀一縮,再加上他身上衣服料子本來就極其滑膩,紀浩淵本來牢牢扣住他肩頭的手指竟然就那麼滑脫出來。
“殷王!”紀浩淵接連兩次失手,心中略一怔愣,索性也就不再用強,卻是突然冷笑一聲道,“今天你算計了紅紗,把她強留在大鄴,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應當知道,現在我無論對貴國的皇帝陛下提什麼要求,他都必定不會拒絕。”
“那是你跟他之間的事,與本王何干?”宋灝冷澀一笑,擡腳就走。
兩個人錯肩而過,紀浩淵眼底光影明亮一現,隨即很快隱沒。
然後,他又再不徐不緩的往前跨出去一步,看著宋灝的背影深深一笑,“如果本王要求帶易小姐一併返回大興,殷王殿下您意下如何?”
紀紅紗入了孝宗的後宮,兩國便算是永傑秦晉之好。
若是按照禮尚往來一說,紀浩淵以此不會從大鄴求娶一女,也是無可厚非。
紀浩淵言罷,轉著手裡扇子悠悠一笑。
宋灝擡到一半的步子就在那個瞬間突然滿了半拍。
隨即,他回頭,臉上表情仍然靜無波瀾,脣角微揚對紀浩淵露出同樣一個閒閒的笑,“你要有那本事帶的走她,大可以一試!”
語氣鏗然,擲地有聲。
不驚慌,不惱怒。
細品之下,甚至是似乎帶了那麼一星半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誠然,紀浩淵拿這話出來說,不過就是爲了試探他和易明樂之間的真實關係,因爲——
他總覺得這兩人之間,並不像之前明樂所說的那樣,一個欠恩,一個還情那麼簡單。
而如今看宋灝這表現,亦不像是對易家小姐有情的樣子。
“你就那麼有信心我帶不走她?”紀浩淵心中千頭萬緒,一時微怔。
“能與不能,一試便知!”宋灝飛快的斂了笑容,轉身欲走。
一轉身,眼底神色突然便荒蕪了幾分。
他心裡最清楚的是,那個丫頭心裡的執念和仇恨積壓的太深,在達到目的之前,誰也別想把她從盛京之內請出去。
紀浩淵不明白他這的這份肯定和自信究竟從何而來,下意識的疾走兩步追上去,“等等!”
察覺身後他撲過來帶起的風聲,宋灝的背影微微一滯,反手以掌風迫開他橫拍過來的扇子。
紀浩淵撤手,再去拍他的肩。
宋灝隨即側身避讓的同時,掌中運了內力掃向他肋下。
兩道影子交錯往來,片刻之間已經過了十餘招。
“什麼人在那裡?”就在這時,花園的入口處突然亮起一片燈火,聽到有人厲喝。
是劉福海的聲音。
兩人都是輕功了得,若要臨時遁走輕而易舉。
只是剛纔這裡的動靜已經鬧了出來,若是這麼一走,勢必要引起劉福海的懷疑,再被當做刺客鬧起來,難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宋灝和紀浩淵與朦朧夜色中勉強交換了一個眼神,齊齊住手。
這處花園位於明玉宮的前後兩殿之間,是去前殿赴宴的畢竟之路。
劉公公提著燈籠,帶兩名內監疾步過來查看,待到看清是宋灝和紀浩淵兩人的時候難免略一怔愣,“見過殷王,肅王殿下大安,前頭馬上就要開宴了,兩位王爺怎麼會在這裡?”
“哦,下午那會兒本王在這裡飲茶,覺得此處風景絕佳,就趁著開演之前再過來坐坐,不想會和殷王殿下在此偶遇。”紀浩淵道,衣袖一拂落下的同時,就勢撫平了打鬥中抓皺的衣袍。
宋灝聽著他說,並不就此多做解釋。
“陛下,是殷王殿下和大興的肅王殿下在此散步。”劉公公回頭稟報,後面孝宗已經移步走了過來。
“見過皇兄。”
“陛下金安!”
宋灝和紀浩淵兩個從容迎上去,躬身見禮。
“嗯。”孝宗點頭,紀浩淵的話他聽到了,卻並不十分相信,目光將信將疑的從兩人身上掃過,淡淡說道,“兩位在深夜在這裡賞景?倒是難得的好雅興。”
“皇兄知道,臣弟一向不喜熱鬧,也就是在此躲個清淨。”宋灝淡淡說道,“皇兄一會兒要和明妃從正殿大門入席,臣弟隨行多有不便,就先走一步了。”
孝宗不置可否,面無表情盯著他的臉孔,過了一會兒才略略一點頭,“去吧。”
“臣弟告退。”宋灝躬身一禮,然後從容的沿著小徑離開。
宋灝的態度,對誰都極爲冷淡,而孝宗對他——
更確乎是帶著很深的敵意的。
即使他的表情舉止乃至於眼神都掩飾的極好,但是這種出於骨子裡的戒備和敵意,紀浩淵還是能夠敏銳的察覺到。
這個時候,他自然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於是微微一笑道,“開宴的時辰就快到了,小王也不耽誤陛下了。”
“肅王請便,一會兒宴上多喝兩杯。”孝宗擡手一拍他的肩膀,態度反而熱絡了一些。
“是,小王就先謝過陛下的盛情款待了。”紀浩淵頷首,拱手一禮之後也從容的轉身離開。
孝宗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宮門之外,雙眼之上不知何時已經漫上一層濃厚的陰霾。
“李福海!”孝宗道,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給朕去查,殷王和肅王兄妹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貓膩。”
“陛下您是懷疑——”劉公公一個機靈,抱著拂塵的手下意識的抖了抖。
紀紅紗先是對宋灝有意,今天莫名其妙又出了明玉宮裡的事,如果不是遇到宋灝和紀浩淵在這裡“私會”他或許還不會多想,但是好巧不巧,竟然就讓他遇到了。
“去查!”孝宗重複,一字一頓。
“是,奴才領旨!”劉公公不敢多言,急忙垂首應下。
而與此同時,這邊紀浩淵剛一轉身錯開孝宗的視線,臉色也跟著立刻凝重起來。
他發現了宋灝和孝宗之間的不同尋常,卻不是很理解。
宋灝一直都在南疆偏遠之地領兵,十幾年間回朝的次數寥寥可數,可以說他在這京中是根基全無的,而且最主要的是這中間有一個姜太后,這兄弟兩人之間並不該有這麼深的芥蒂的。
突然想到今日宋灝藉由媚情蠱算計紀紅紗一事,紀浩淵心裡沒來由的暗暗一驚。
如果他只是針對紀紅紗,那麼斷然犯不著把另一條線牽扯到孝宗身上。
難道是——
這背後還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陰謀?
幾個人,都在這樣滿懷心事的氣氛裡先後進了大殿之中入席。
這一晚上的壽宴,雖然風平浪靜無風無險,但座上上至孝宗下至易明心,每個人都在強顏歡笑,努力的撐著表面上的排場。
於是順理成章的,其他人的興致也都高不到哪裡去。
二更時分,宴會草草的散了,衆人謝了恩,就隨著引路的內侍出宮。
明樂姐弟隨在人羣裡慢慢的走,正在心不在焉的時候,下意識的一擡眼,卻見對面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昌珉公主笑吟吟的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