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天險列峰連, 萬里金湯固九邊。
盛世祗今無戰伐,投戈戌卒藝山田。
世上總歸沒有固若金湯,連萬里長城, 還不是被他們滿清鐵騎越過了。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京城盡知, 珍嬪‘賣’出了一個“上海道臺”[1] :這個官職委實重要, 光從它的價格——四萬兩金子——就看得出。沒概念?上回提到過珍嬪的年例, 就連當朝皇后的年例也不過區區一千兩白銀, 人家是真金,看出差距了吧。
買了這個肥缺的是個肥胖的商人,叫魯伯陽。他就是一路人。光緒在處理政務時曾對軍機大臣之一的禮親王說:“既然上海道有缺, 可即授予魯伯陽。”禮親王實在不知道魯伯陽是who,問光緒, 光緒只能尷尬地說:“你們回去查查看吧。”他自己也不知道魯伯陽是who。
我必須先插嘴說下面這檔事。
以前每次去給太后請安, 進門前總歸會被攔一道兒:是些滑頭滑腦的司門太監。他們或者扯上半天閒話, 有時索性連遮都不遮,目的明確, 赤果果地伸手要‘賞銀’,否則不肯進去通報。因爲這些太監嗜賭成性,塞牙縫的月例根本就經不起賭,只能用這個生財之道。而且暗箱操作,毫無規矩。問珍嬪要的還是少的呢, 我見過光緒一掏就是百八十兩, 我替他心疼。
最近珍嬪不怎麼搭理我, 我也不至於傻到非在人家跟前礙眼, 樂得讓橙兒忙前忙後。這丫頭有足夠的聰明才幹, 幹嘛不讓人家發揮出來。怪我百密而一疏。平時我和小戴子都有照應,拿捏好應對那幫豺狼虎豹的方法。橙兒沒見識過這陣仗, 何況偏偏守著一個‘炸藥桶’似的珍美眉。
某天去請安時珍美眉發飈了。
“今兒個珍主沒有!”
她柳眉一橫,反手叉腰,小身板兒透出不可侵犯的威嚴。那些涎皮賴臉的奴才只當耳旁風,還嘻嘻哈哈地伸過手來。珍嬪跺了跺腳,一把推開司門太監,燕子一樣地飛進儲秀宮西暖閣裡,倒豆子似的把這些人勒索的行徑全說出來。
當時西暖閣裡除了慈禧、大公主、瑾嬪以外,還坐著不少滿蒙親貴。珍嬪唧唧喳喳地說了一通,說太監們如何盤剝勒索、目無王法,甚至在皇上頭頂‘動土’。又說太監如何欠缺管教。
我聽橙兒的轉述後幾乎用吼的:“你怎麼也不攔她!”
橙兒委屈地說:“奴婢管也管不住。再者,奴婢覺得小主說得安,這些人就該被太后好好懲治一番,讓他們那麼囂張。姑姑你不曉得,太后親自扶起咱們主子,說珍主子做得對哩!”
對個P。儲秀宮的司門太監,在老虎眼皮底下收錢,明擺著得到了‘老虎’的默許。再者,明顯暗地有李大總管和崔二總管撐腰。這次鬧得大發了,當著衆人的面,慈禧爲維護自己的顏面,不得已下的手。
橙兒不信服。看吧,過兩天的請安時,珍嬪如常打扮、如常說笑,卻被慈禧綿裡藏針地訓斥了一通:“皇后近來身子不舒服,你們也是必須要去鍾粹宮叩見的。她畢竟是後宮之主,爲妃爲嬪都是皇后的奴才,應有的禮節一點兒都馬虎不得,”
又說,“既然是侍奉皇上的奴才,決不可恃寵而驕。若是誰因驕生惰,或是衣著打扮不遵祖制,言行舉止違犯宮規,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珍嬪當然悶悶不樂,那句‘爲妃爲嬪都是皇后的奴才’正紮在她心窩上。橙兒嘆著氣說“果然還得是姑姑”,我心說只希望慈禧藉此消了氣,大事化了了。
而後才知人算不如天算。由來已久、盤根錯節的矛盾,焉能化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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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繼續說這個魯伯陽。最開始倒賣官職時珍嬪還靠點譜,有點良心。她一個美少女能有多大主意,至多把下面遞上來的人選加以遴選,再適當地吹吹枕邊風。可能她所舉薦的人還算那麼回事,也可能是她真有哄人的本事,基本上‘有求必應’。然而。或者是慈禧的話語刺激到敏感的她,或者印證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或者光緒一再地縱容使她迷失了心智,她開始更主動地參與賣官。
就在這天。
午後的晴空像被洗滌過一般清澈,陽光微斜,和煦和暖,薰得人微醉。光緒興高采烈地駕臨景仁宮,進門就喊“珍兒”,見我擰著手帕站在門檻上,他一愣,又一笑,溫軟地囑咐:
“當心風。”
“主子在後面不知道琢磨什麼呢,都一個上午了。”我請他進來,給他斟上茶。他叫住我:“上次的事,那個、你和小戴子……”我不想被人誤會,想解釋。他卻堵住我的話頭,說:“朕都知道了。”知道什麼?我再想問,
珍嬪從後面慢吞吞地走了過來,靦腆而刻意地喊了句“皇上~”——我能聽出捏著嗓子賠小心,是有求於人時慣用的聲音。
我本想借著‘換茶’避開他倆的濃情蜜意,珍嬪卻頗爲挑釁地留住我。
再說我也確實放不下懸著的心。
非要親眼所見。一張三寸寬、品紅色的紙條,翩遷如蝶,扇起一場‘蝴蝶效應’。字是最拿手的梅花篆,卻成了最傷人的匕首。
上海道 魯伯陽
光緒的聲音很怪,他不自然地清清喉嚨:“珍兒,你又頑皮了,這也玩得?”
“珍兒不是玩兒~”珍嬪撒嬌地環住光緒的脖頸,“珍兒這個月鬧虧空了,缺錢用,求您行個好,讓這個姓魯的去上海做官吧。”
“別這樣珍兒。”光緒不住地拿眼瞟我們,一邊欲拉開點距離。珍嬪不依不饒,索性窩在光緒的懷裡。光緒好言規勸:
“你還小,不懂事。快收起來別胡鬧了。”
“怎麼是胡鬧呢?珍兒明明記得太后也這麼交辦過,您不是也說‘賣官得錢是朝中由來已久的事’。”珍嬪怨憤地剜了我一眼,她把矛頭直指於我的存在,一壺‘嫉妒’徹底衝亂了她殘餘的理智:
“皇上,您以前都答應得好好兒的,爲什麼就今日不準!”
光緒隱隱發火,但仍剋制著:“珍兒,朕跟你說過,太后賣官,朕如今管不住她,但你萬萬不得效仿。這種擾亂朝綱天理不容的混賬事休得再提!”說罷,撕碎了紙條。珍嬪怒極攻心、口不擇言:
“您不就是礙著這個小蹄子狐貍精嗎!?”
> < 我是炮灰。
光緒勃然大怒,粗暴地從身上硬推開珍嬪。珍嬪被推了個屁股蹲兒,立時放聲啼哭,淚水稀里嘩啦地衝亂了整張小臉,哭道:“珍兒實在是出於無奈啊,珍兒的積蓄都用光了,發年例還隔著老早,往後吃穿用度接濟孃家靠什麼呀。奴婢也都答應人家了,皇上——求您開個恩吧,就此一次,下回再不幹了。”
她哭得很揪心。濃豔的胭脂水粉都被本質的淚沖刷掉,還原出本來那張純淨天真的臉,看得我也不免揪心。換個位想想,她,至多十五六歲出頭的孩子,學識再淵博,閱歷也是淺薄、心態也是浮躁,被誇幾句就不知東南西北天高地厚。想我十五六歲的時候,竟跟我媽慪氣,劉海兒非得搞成遮住半隻眼睛,還不敵她呢。
光緒渾身發抖,上次被 ‘捉姦’時是不知所措,這次,是寒心、是失望。他睨著跪爬在地上的珍嬪,緩緩地說:
“珍兒,朕一直覺著你天真純潔,和其他兩宮不同,所以寵愛有加。可爲什麼?連你也要沾染這些個市儈習氣。以往就算你也曾倒手官職,但朕告訴自己你不是那樣的人。有一個人更一直拼命告訴朕,朕應該愛你。但如今你視大清國爲兒戲,更毀掉你我的情誼。想不到……真想不到啊。回宮!”
珍嬪如喪考妣,嚎啕不止。我跟著光緒走到庭內,想幫珍嬪說句好話。
膝蓋剛打彎,
“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許爲她跪朕!”
他說的是金科玉律,我卻還是撲通地跪了下去,惹得他完全暴跳如雷:“好!你跪、跪!愛跪就跪著,朕倒要看看你能跪到什麼時候!”
——MD,他不知道物理上有種東西叫「慣性」嗎。
偏他能坐上軟轎絕塵而去,留一個斜長的背影。算你狠。
“橙兒你幫主子洗漱,我在這兒跪著等。”
老孃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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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與地面所成的夾角越來越「小」,它們正慢慢躺平成一條直線。眼睜睜看著夕陽從我的右手邊滑落下去,那朝陽就該從左手邊攀上來嘍?我看了左手腕老半天,以期快點從裡面跳出個紅彤彤暖洋洋的太陽,烤烤冰涼的我。當然是癡人說夢。但因爲長期直盯一個目標導致頭暈目眩,只覺那過於細密的掌紋像張網一樣,把我困住了。
其間試著更換了幾種跪姿。比如把重量往腳背上壓,結果腳麻;上身完全直立,膝蓋又受不住。稍稍分開腿,又或者左右移動兩下,效果都不好。我怕跪得太久血液不通。挪動的過程中腳踝不慎膈在小石子上,一股尖銳的疼直躥上腦仁。
我本來就極易四肢冰涼,漸漸地僵了。別說換姿勢,動也不想動。眼睛也不想動。但閉上容易失去平衡,只好睜著,就那麼木呆呆地隨便把眼神丟在一處。落在眼裡的可能有晚霞,可能有星空,有灰禿禿的地,有從樹上掉下來的松針。
小戴子木頭樁子似的非要跪我旁邊,我積攢點力氣罵他“還嫌不夠亂丫”,因爲發覺珍嬪一言不發,神情恍惚,我生怕她鑽牛角尖,囑咐橙兒別管我、看緊了主子是真。水米未進需要開竈,趕忙叫小戴子換橙兒的班。
這麼一折騰,很快就入了夜。橙兒帶著哭腔過來:“姑姑,求您別跪了。”
“傻丫頭,我現在放棄,之前不就白跪了?”
“那姑姑要跪到什麼時候!”
“……”
我錯估了,我本以爲他早該想明白珍嬪也不是惡意。我也高估了,高估了景仁宮在他心中的地位,高估了我自己。心比身體還涼。橙兒求我無論如何吃點東西墊底,端來一碗熱熱的雞湯,我剛聞著味兒胃裡就翻江倒海,趕緊擺手。我學不會吐,總不能一直乾嘔。但爲了不會冷到抽搐,我使勁吞嚥下一口。
“不好了!主子拿著一條綢子布往脖子上套!”小戴子驚叫道。我咬咬牙:“橙兒你看著主子,我去養心殿一趟。”
“姑姑你要去……你該不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