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被貶作珍貴人, 與文廷式的書信往來被付之一炬,她的心,只怕也化作了火裡的灰, 沉寂於這場諷刺與羞辱。連她的衣服, 也不得不換上象徵戴罪之人的灰色, 被關在幽暗隱蔽、名符其實的冷宮, 北三所。
文廷式的意氣風發也全沒了, 長長的影子拖在石磚上,戀戀不捨腳下的熱土。
目送他的離去,我忍不住問身旁的光緒一個由來已久的疑問。
他的妃子、他的女人。和他的臣子。即便連精神層面的出軌都不曾有, 最多最多是,前塵舊事的一段浮現!
但, 對一個男人來說, 對一個帝王來說, 容得下麼。
他卻說:“朕,有愧於文大人……”
“朕愧於他第一件, 是他被奸佞彈劾而無力保住,致使他被迫離京。愧於他第二件,是無法給他施展抱負才華之地,他的上書、陳詞,諸多構想, 朕都無法實施。朕真恨!”
他捶擊硬實的門框, 也不看清楚木門上都雕刻著堅硬的龍紋呀!磕破了怎麼辦!我趕緊拉住他:
“你別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
“最後這件是珍兒……如果她與文大人佳偶天成, 根本不會白白受這些苦楚。” щщщ ⊕????? ⊕C〇
“如若當時, 朕不與皇額娘對著幹, 不拂逆她的意思,也許進宮來的不是長敘府上的, 而是另外兩位姑娘。”
啊嘞嘞,不是坊間盛傳「光珍之戀」一見鍾情。
“朕……當時,唔,當時看中了另外,另外的,江西德馨家的女兒。”
他淺淺地回憶起已不知何年何月的選秀,說起德馨家姐妹花的明媚照人、風流婉轉,連女人也忍不住看上好幾眼。他這個以爲就此揚眉吐氣、自主親政的少年天子,帶著羞澀與好奇,站在體和殿居高臨下。
美夢,被慈禧的喝斥擊得粉碎。
他把那柄沉甸甸的玉如意遞到表姐靜芬的手裡,從這一刻起,他恨她。
他再不理會象徵妃子的荷包,怪笑一聲“子臣請皇額娘做主”,便大步流星地離開是非之地。刻意忽略德馨家的幽怨,只恨,無緣。
“那她後來?”
“聽說嫁了一戶尋常人家,倒也可以舉案齊眉、安安穩穩。”他嘆口氣,擁過我的肩,“這也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他握住我的手,認真地說:“否則,我也就見不到你了。”
踩著養心殿的門檻,倚著已有鬢白的愛人,目送忠臣的離去,面前就是那場席捲整個中華大地的變革。在蒼茫的世事中有如蜉蝣般的我呵。攫住他紊亂的呼吸,釋放體內的熱情,大愁之大愛、大愛之大欲,再無太平盛世的氣度或悠閒,亂世中唯能深刻體悟到,just a mo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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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人在頤和園,卻能整出繁多的招數來制衡紫禁城。比如授意製作兩塊禁牌。一塊給受處罰的瑾、珍姐妹,意思是要她們“謹言慎行、改過自新”,要求她們再不得隨意著裝,更不能私自向光緒呈遞物品。
另一塊牌子是給皇后靜芬的,名言“皇后有統轄六宮之責”,如果后妃有不遵家法在皇帝面前干政的,皇后可嚴加訪查。
是啊,她給光緒娶這個葉赫那拉氏的侄女可不是白娶的!
她也把我叫過去,以一副瞭然的神色告誡我,沒找我麻煩的緣故。因爲太后的咄咄逼人已然致使兩大核心集團瀕臨擦槍走火,朝政亂成一鍋粥,一會兒有高理臣‘敢言’,一會兒是安維峻‘痛斥’。害得她們‘母子’間對立情緒日重。
“都是些壞心肝的,欺負我們孃兒倆!”她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
所以對我特別厚待的原因,不言自明。
我不得不虛與委蛇,但心裡明白,再沒有「牆頭草」的可能。在園子裡遇見久違的寇公公,他神情憔悴不堪,只問我“戰事如何?皇上是否仍力主戰?”,我嚇得趕緊拉他到隱蔽處。
“寇公公,這都是大大的忌諱呀!何況您就在……的身邊。”
“我受不住呀白姑娘,我受不住呀。”他蹲在地上捂住臉,痛苦而嘶啞,“每日看見的都是山珍海味、珍奇寶玩,聽見的都是唱戲的嬉鬧的,我真的受不住。”
明明是那麼敦厚挺拔的一個大男人。
我跪在他的面前,環住他抖動的肩膀,苦澀地說“快別這樣,教人看見了就完了”,好容易安慰住他。看他神情恍惚的樣子,我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想不開”,卻知徒勞。
趕及榮兒的住處時,沒見到榮兒,連她的房都是乾乾淨淨的,是沒有東西的乾淨。我狐疑地敲別家門,問“榮姑姑呢?”
開門的一個新來的宮女反問我:“姑姑是宮裡頭過來的?”
我點點頭。
“那就是了。榮姑姑前兒被打發出去配了人家,姑姑不知道?”
“嫁人?嫁給了誰?”
新宮女笑我彷彿說了什麼可笑的事,鼓著腮幫子吹冷氣。打簾進來的是翠兒,就是以前瑾妃身邊的人,如今調來頤和園伺候茶水。見到我,她一愣,我問她榮兒的去處,她支開等著聽好戲的小宮女,
“榮兒姐被配給了一個公公。聽說以前也在太后跟前當過差的。”
對食!?
我大駭,翠兒卻露出一個無關痛癢的表情,顯得我特傻特天真。她閒適的口吻就像在談論外面的天兒漸冷、該多預備些棉衣般:
“過兩日奴婢也該出去了。”
“你去哪兒!”
“皇后主子挑上了奴婢,配給那兒的小德張……”
我也受不住了,撲上去抱住翠兒。儘管與她並非姐妹,亦曾詬病於她的人品,嫌她被珍妃收買後專挑是非、爭榮寵。如今全然再無恩怨罅隙,只抱著她冷卻的體溫、消瘦的身骨,感時恨別,濺淚驚心。
她拍了拍我的背,說:
“白姐姐,今兒讓我稱呼您一句「姐姐」吧。我們當奴才的,還不是和老太后的一隻貓、一隻狗一樣,想賞給誰就賞給誰。別爲我們難過。白姐姐自個兒,千萬千萬要惜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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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光緒緊張地拉過我瞧。我下意識以爲丫要詢問我是否忠心不二、是否迎難而上,面對敵人的拷問是否如劉胡蘭同志一樣堅定不移。我多心了。他著急而在乎的是“太后那邊有沒有把你怎麼樣!有沒有難爲你!傷哪兒了!”
我說沒有沒有,挺好的。
“挺好你哭什麼?眼圈都紅的,不許蒙我!讓我看看!”
“哎呀說了沒事就沒事!湖邊上的風給吹得成不!”
“……成。”
他大力地抱住我,勒得我肩胛骨都疼。疼吧疼吧,疼點好,轉移注意力。
今日光緒下朝之後的娛樂活動是聽戲,是最擅秦腔的名伶餘玉琴,太后給點的,命令皇后作陪。這哪兒是消遣,分明是一種變相的監控。
“可不是嘛!”太監二把手、經常充任8婆角色的王商跟我抱怨,“這要不是因爲餘老闆來的嘿!”
“這位餘玉琴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唱得當然好!不過要說「特別之處」,嘖嘖,誰讓他偏偏生得像德馨家的姑娘~噢不,沒什麼。白姑娘別往心裡去,聽過就忘。”
他可能以爲我不知道德馨家的是誰。
原本興致缺缺的我不得不因爲這句話而好奇,儘管這股酸意過於莫名其妙。臺上正咿咿呀呀,不習慣聽秦腔的人乍一聽一定會驚悚,聽說陝北人也常拿這個嚇唬哭鬧的娃娃“再哭?再哭就給你唱秦腔!”
臺上的餘玉琴(又名餘莊兒)正在獻藝,飾《十粒金丹》中的鄭櫻桃,唱舞作念,落珠濺玉,流光溢彩,刀劍有勢,眼角眉梢都是愛,連我都被他五迷三六的,遑論身旁不自持的天子?偷瞄過去,他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婉轉精妙的餘莊兒。
我有難以揮去的落寞。偷偷望向靜芬,這個從進來就恨不得要捏死我的人,時而嫉妒地看著臺上,給了我一個幸災樂禍的冷眼。
間隙時,見光緒招手叫餘莊兒到偏處,兩人嘀嘀咕咕、舉止親暱。皇后靜芬臉色大變,她比我沉不住氣,上去就要撕嘴,吵嚷道:
“你算什麼東西,赤包樣,也敢在皇上寶座跟底下打踅磨!”
餘莊兒甩袖求饒,不料想,露了他別在腰間的倭刀。雖是道具,卻恰恰是一件真傢伙,天啊,在皇帝面前佩刀,當處極刑!連光緒的臉色也變了。皇后使出她姑媽賜給她的寶貝牌牌,御前侍衛們靈貓似的一擁而上、抓住餘莊兒,說要送交刑部審議。
戲就停在了這裡。
“後來呢?”
再過幾日,我急切地問光緒。他輕描淡寫地說送出了宮,就此更名爲‘餘玉瑟’,他的輕鬆與我的熱絡形成對比。他挑眉道:“怎麼?你對個戲子竟如此關心。”
我心話了咱倆也不知道誰才關心。
他皺著眉說:“難道你都知道了?還是……你們一直暗中來往!”
哎?
明明我懷抱著發覺愛人不爲人知的一面而苦惱,畢竟在這個年代,戲子充任相公稀鬆平常;但現在的局勢反像是老公質疑老婆的出軌,嫌我在外面和人亂搞。看光緒青筋又露、刻意壓制的窘迫。
似乎他很想把我吊起來打P股。
“還說你跟他不認識!?上次,上次那隻鞋……那場火……”他憋紅了臉開始倒騰,陳年往事了呢,慢著,怎麼又扯到了一個人,程宜仙。
他怒視我的茫然:“怎麼?你不知道,餘莊兒的師兄就是程宜仙。”
陰魂不散呀他。
光緒冷笑一聲:“想起來了?嗯?”
他那種不信任的嫉恨的眼神,剜人的心窩子呢。我記得男女之間的糾結,原因之一就在於說話半半落落、不清不楚。以致醋海生波、天翻地覆,看官邊罵狗血邊追下去看。我也想。
但這會兒吧,受篇幅所限,就先煞風景了。直言不諱地捅醒智商爲零的呆子們:“你該不會以爲……你無聊吧。聽清楚,程宜仙就是一個推動劇情發展的炮灰。”
虧他還能從字裡行間和我的表情中得出他可以理解的答案。
我是他的,沒變。
“那你和餘莊兒怎麼回事?”我雙眼灼灼地看著他。他紅了臉,很曖昧很邪惡。他亦發狠打斷我的YY:“朕找他,只是打聽了兩件事。一個……是德馨家的長女……”
如果我手裡有鞭子,我一定要好好調、教、他!
“朕是確認了一下,她嫁給了一個叫佔鰲的士紳。嗯,僅此而已。”
“哼哼,還有呢?”
“還有就是……聽說朕和那程宜仙,長得很相像……”
“朕和他像麼?有多像?哪兒像?”
我不得不蒐羅記憶裡的炮灰,還捎帶著回憶起良久未見的「僞男友」,都是斯斯文文、乾乾淨淨的款,都未必健碩、未必剛猛,都偏瘦削、偏柔、偏憂鬱氣質。得出結論,我萌這一型。
我如實稟報:“五官綜合起來看吧,眼睛都深邃溫柔。然後都挺白。化化妝、搗鼓搗鼓,沒準能以假亂真……”
說者無意,聽者的心思也不在這兒。
光緒用他‘深邃’‘溫柔’的眼睛如狼似虎地瞪著我。我趕緊見風轉舵:
“不過說到底,他還是一個比較像你的炮灰路人甲乙丙丁~”
都只當作是戲謔話。
光緒滿足地一笑,在我脣上又咬又啃一番,手也不安分,敏捷地從褂子裡登堂入室,揉捏得我氣喘吁吁險些摔倒在地,才意猶未盡的收手。同時來一個蒙娜麗莎般的笑,說“原來如此。別愣著呀,還得處理好些國事呢,快來磨墨~”
這種吃幹抹淨拍拍P股起身走人的霸王做法!
與潛水看文不冒泡一樣該列入我黨痛擊的“八恥”!
“不過世事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會想到皇帝和戲子的相像呢。呵~幹活幹活,今兒的摺子又落老高了,又得忙一宿了,對吧小白粟?小白兔?”
“……”
咬死你這隻大尾巴狼。
旖旎進入尾聲。4月,《馬關條約》在煙臺經清廷與日本的換約,生效。光緒硃諭天下臣民,請求共諒,也殷切期望“君臣上下艱苦一心,痛除積弊……以收自強”。我知道,哪裡是紅泥硃批,分明是血。
這一年,甲午敗,變法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