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八景」已然盡覽, 再往後的什麼“銀錠觀山”、“西便羣羊”都是新增的景緻。五年,也在彈指間逝去,快得, 讓我除了勉強記住零散的片斷之外, 便是記得夏天的西瓜、冬天的鍋仔;中秋的月餅、正月的元宵, 這些切實可見的東東。
呃, 還有我‘未老先衰’的膝關節。
回想以前那會兒可真傻?,F在?給我多少錢我也不幹!
那天, 是真的動了情吧。聽著後面的大呼小叫“要出人命”了,怎麼都淡定不下去。說跪就跪,我既然還跪著, 就一步步的跪過去,半點也不帶含糊。也不知在跟誰賭氣。後來分析我覺得還是跟自己慪氣的成分多一些, 否則犯不上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
好在聽聞光緒在御書房(景陽宮, 同屬東六宮)。如果他在西側的養心殿, 我必須橫穿三大殿或繞道御花園,那麼真該‘撲街’在中軸線上了。
一步一步, 步步靜心。是呢,把心放平、放靜,膝蓋落在冰冰涼涼的石磚上,疼;我被滴滴答答的更露染溼,冷。頭腦卻清明開闊, 眼見那白濁色的霧氣升上來, 我慢慢地沉澱下去。難怪有的宗教信徒甘願承受苦痛懲罰, 是用肉體上的苦痛, 換取精神上的祥和吧
踽踽獨行在行走過無數次的石板上, 過一道道寓意深刻的門。比平時‘矮’了半截,視野竟大不相同。紅牆到了下半部便斑駁灰暗, 道路兩旁的溝壑裡滿是苔痕,石頭縫裡或者會有螻蟻在踽踽獨行。
竟是不曾注意的。
以後路上遇到行走不方便的人,坐輪椅、坐滑板,再也不能小覷。他們步行起來超乎想象的艱難,但他們的旅程也有不同尋常的發現。
也許我光顧著看周圍,不提防,裙子被磨破了好幾道口子,接著裡面的褻褲也兜不住,索性‘開天闢地’,把我脆弱的皮骨交納出來。平日毫不起眼的小石塊衝鋒陷陣,搶著嗜第一口血。光是膝關節破了還不夠。它們把我絆倒在地,肘關節、踝關節,凡有觸碰之處必要受血光之災。罷了,飲去。
從跪坐的麻木,到皮肉之痛的麻木,人已經機械化了。豆青色的衣裳染著褐色,是凝固了的血,鮮亮的血紅色再不斷往上暈開,層層疊疊。
往前,往前。心中的信念就像明晃晃的燈籠,幫我撥開迷霧、驅除黑夜。
我把在門口團團轉的禹祿公公給嚇了一大跳,他大叫:“小白姑娘、您!您……噯喲您怎麼這麼死心眼兒呀!”他伸手來扶。
我堅持跪著說“勞煩公公代爲通傳一聲?!?
“得、得!怎麼兩個聰明人兒今天都成傻的了。唉。”
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
禹祿小跑了兩步又匆匆折返回來:“白姑娘,奴才求您了,呆會兒見了萬歲爺想方設法也得讓他吃些東西,再這麼沒日沒夜熬下去,人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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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生氣。
因爲我仍然跪著,而且跪著過來的。這幾乎是對他公然的挑戰。他的眉角收攏怒氣,薄脣咬齧嘲諷。我決定阻止他必然無聊且充滿火藥味的廢話。
“我有話要跟你說?!?
如果在當時來看,我的態度算很挑釁的,也不符合小白我苦心經營的謙卑。不過今天老孃不管了。我跪著,頭,擡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昂。
我說。
“我跪,不是爲了珍主子,不是爲了你,不爲任何人。是爲我自己。我不求什麼皇恩浩蕩,我跪的是中國最高權力的統治者,不管他有名還是有實。我跪的是天下,是這片我一直居住的土地,是這段我明明熟悉卻又陌生的歷史?!?
“我跪在景仁宮,想,我竟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了五年,然而這五年裡我做過什麼、有什麼作爲,你讓我說我一下子真說不出來。是不是人都太追求「朝前看」,而忘了回頭看看走過的路。還是說人都寡情,也都絕情,從不能長情?!?
“我跪過來一路,看到的都是細緻末梢、犄角旮旯。明明走過那麼多遍的路,我卻好像不認識了。路是這樣,人是這樣,故事也是這樣,我才發覺自己是那麼無知。我所知道的既是大而空洞、刻板的像一具乾屍;又實在微不足道。”
“我一直以爲我可以縱觀全局、冷眼旁觀。相信天有定數、人有悲歡,只要按部就班。我來的唯一目的,實習,既是實習就不是長留,既不長留就不該忘乎所以,來去匆匆了無痕跡。但我太天真了。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那麼便宜的穿越。不管我願不願意,心跟著跳、血跟著流,日子跟著過,我已經是這裡的一部分?!?
“我可不可以說句話?”
光緒好笑又好氣地打斷我的speech。呃,我是不是說了很多?
他走過來,彎腰垂下頭,他的影子全然投注到我身上。他離得很近,那光潔飽滿的額頭幾乎頂上我的天靈。害得我因緊張半瞇起眼睛。
他的氣息均勻地在我頭頂上說:
“我想問,你怎麼看「賣官」?”
我敏感地覺察出他刻意咬重了‘我’字,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曾預想他也許會再摔個十件八件的器皿,也許不搭理我,也許……怎麼我的‘也許’都這麼消極悲觀。只是不曾想到是心平氣和地問我,毫無準備,所以支支吾吾。
“唔,她確實也是沒有辦法、不得已……”
“我問的是你。那好,你告訴我,你會賣官嗎?”
汗,這是什麼白癡問題,我有那個本事麼我。所以我客觀答:“這個問題不成立。我不是她,也沒法假設成她。”
“不,就是你?!彼烤o了我的肩膀,虜獲了我的眼睛;掃遍我心底的忐忑,也讓我望盡他想表達的誠懇。
就是你。
不是妃嬪,不是侍婢,無君臣禮法之束縛,只是純粹的你
我那叫一個掙扎呀。天平上一端是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另一端呢一顆尊貴的心。我看著他如墨如棋的眼睛,直言不諱:“雖然我並不認爲這個時代、這個環境下的賣官是罪無可恕,也能理解,”
我看到他臉部線條的僵硬,略帶青碴的下巴像險峻的巖石。我一字一頓:
“但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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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夠Mary sue的級別,也沒想做聖母,說的是真心話。真讓我賣,我還真賣不出手,不是人人都能精明地算計,都能心安理得地違背良心。反正‘賣官’在我的認知範圍內是屬於“不道德”的。當然“道德”or“不道德”是個很難界定的問題,我是這麼判斷,如果這件事讓我媽知道了她批評我。
於是我感到羞愧。
於是這件事就是不道德的。
——再說我白受那麼多年黨和人民的教育啦!這點覺悟都沒有哪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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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摁住我的後腦勺。那堅毅的下巴就撞在我的額頭上,冰對冰、硬碰硬,死磕。我凍到青紫的嘴脣觸碰在他的喉結,他的滾燙,我的柔軟,同時爲之一震。他艱難地吞嚥一聲,聲音極低,卻是那麼真切:
“只要不是你,就好。”
我如釋重負。說不清的陰鬱,道不明地消散了,隨之就是劇痛。這番痛不摻雜水分,膝蓋的傷口是火辣辣的疼,脊骨撐不住了往下塌。我是不是長胖了?一坨坨肉跟著往下墜,喘得我撕心裂肺。
意識漸漸消退。只覺著禹祿在旁邊大呼小叫的,然後是光緒驚慌失措的臉。
然後我就眼前發光再變暗,黑了。
“小粟,我們去自修吧。嗯我6點半去找你。幫忙帶著電腦啊。”
哎?這是誰跟我說話呢。
“小粟你別忘了把實習報告填好之後瞧上公章,直接送到院裡去啊?!?
知道了。嘿嘿,到時候給你們看,嚇死你們 > <
“粟兒,媽最近新學了個新菜叫「三杯雞」。哪三杯你知道麼?一杯糖、一杯醬油、一杯料酒,然後蓋上鍋蓋兒一燜,他們都說特好吃。等你‘五一’回來媽給你做啊。我們寶兒最勇敢了,新的一週又開始了,加油!”
媽媽我想回家。我很疼、很累,很冷,我不想玩兒了。
突然出現一個古人,得體的服飾、一絲不茍的髮髻,是慈安。慈安,一點都不慈祥安康。她超然外物,高人一等:
“本宮聽得見你的腹誹。罷了。孩子,你做的很好,很好~”
哇哩呀嗎靠靠,老孃拼死拼活還跪著走路不是爲了你這句居高臨下的‘撫摸’,我雖有怨婦潛質但也不是萬年總受。
“淡定,淡定?!彼Σ[瞇地衝我揮手,“好了,去吧~”
於是我悠悠轉醒。我看別人醒來的時候通常都在深情款款的男主角懷裡,或者好歹有個丫鬟興高采烈地通報“醒了醒了,姑娘醒了!”,我環視四周,很落寞。腿上好像敷上了藥,滿被子裡都是藥味兒。我聽見隔壁屋子傳來的聲音:
有人稟報說:“回稟皇上,軍機處查不到魯伯陽的履歷?!?
光緒說:“那就命吏部查閱現任道府官員名冊中有無此人?!?
那人停頓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說:“皇上果知此人可用,那就請下旨簡放吧?!?
我想翻身下去偷看,沒料想我的腿根本不聽我使喚,導致我極其笨拙地連人帶被鋪滾到地上。這樣大的動靜,如果某些人再不來,我就廢了丫的。
孺子可教。他忠犬一樣地奔過來了,然後 ‘喪心病狂’沒素質地笑。
“你笑什麼笑?”
“朕、只是,嗯哼,想到了曾在什剎海吃過的大餅卷肉而已……”
他指著我抖啊抖的。白茫茫的被子面,豆綠色的衣裳菜,還有我惱羞成怒的紅粉臉(豬頭肉?誰說的?。?。我賭氣要站起來,動到了傷口,疼得我齜牙咧嘴。他不敢笑了,大叫“你別動!”說著要來抱我。
丫、抱、不、動。
奶奶的熊。他第一次試舉,舉到半路他手一抖,我刺溜溜往下滑。他拽不住,我們倆一起跌回到地上。得虧是厚棉花墊著,否則傷得比跪著走路還重。他一面喘一面再抱,我嚴重抗議,他捉住我掙脫的手:
“我要抱!”
他說,把我的手合攏在他的胸前,低聲道,“我怕再沒有機會?!?
他似乎沒什麼經驗,一手在我腰間擺弄半天,我最怕咯吱,看他神情肅穆又不敢笑,難過極了。他又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的膝頭,環住我的腿,拼盡全力把我抱起來。算了,還矜持個鬼呀,我‘熱情’地摟住他的脖頸。他踢踢踏踏往前走,我搖搖晃晃掛著他,以至於我很像樹袋熊。
這兩三步路,我們都走得很跌宕。
他濃重地喘著氣,顫顫巍巍把我放下,很小聲地自嘲了一句:“你在想,我真沒用,是吧。”我故作憤恨地瞪他一眼:
“你纔是不是在想,我真沉,該減減了,對吧!”
看著他的羞赧、紅臉和薄汗,我能想的就是“算了你摔我吧我忍”。
光緒燦然一笑。他想起什麼似的喊了聲“禹祿,藥”,轉瞬間我的面前有了滿滿一缸子的濃汁,散發著令人抓狂的酸苦味。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舔舔嘴脣,認命地深吸一口氣,奪過來剛要喝。
“咦!”光緒驚叫,“你就這麼喝啦?”
我不解。
“你不撒個嬌埋個怨說‘好苦,不要喝’之類的話嗎?”
……
“你不這樣說,我都沒法兒做這事了。不成,”他劈手搶過藥,“你手上有傷,我來餵你。”
其實我想說你這麼粗暴地搶走我的藥,我手肘上的傷口又開了你知道不。
呵,乖乖飲藥吧。我識趣一點。以往從沒有能夠撒嬌說‘我不要喝嘛’的場合,今天圓滿了。
雖然他喂藥的水平實在不咋地!
還不夠給我擦嘴呢。他略尷尬地轉移話題:“剛纔你聽見了?禮親王是識時務的人,他會辦妥的。”我突然想到一哭二鬧的珍嬪,他頗有默契地開口:“珍兒那邊,禹祿也過去交待了。沒事兒?!?
“你不生氣了?”我問。
“毋寧說是無奈而爲之。固然需得顧及到這其中的牽扯,包括珍兒,也有我自己的打算。這筆錢,也確實要救急呀。”
“難道是爲給太后過壽?”
“不,絕不能給。我只告訴你,這錢,要給李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