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島春深遊絮吹, 也同桃李鬥芳菲。
上一回說到,過了秋該入冬,冬完了該過年。這回先跳到開春, 我喜歡說春天。春天是萬物甦醒的季節, 一年之計在於春;也是花相競豔的時節, 粉桃花、白梨花, 鵝黃色的迎春花, 高貴典雅的紫玉蘭,不一而足。“燕京八景”裡最好看的春天在瓊島,瓊島上最好看的卻是春雲。
聽說小山上常有云氣浮空, 氤氳五彩,鬱郁紛紛;變化翕忽, 莫測其妙。說得煞有其事。我擡頭望望和21世紀沒什麼不同的天空, 聽著由遠及近的鴿哨, 看見一撥灰白相間的鴿子們飛在晨霧裡,真的跟百年之後沒什麼不同。至多是天藍得自然一些。雲彩本來就是變幻無常的, 形狀、來路、寓意,完全取決於你的想象。我的腦袋還是我的腦袋,所以更說不上有什麼特別之處。
“白姐姐睇乜呀?主子她們都拐了。”新宮女小橙兒提醒我。
我用TVB裡學到的三腳貓功夫答:“牟耶(沒事)。”
跑兩步跟緊了瑾嬪和珍嬪。這兩姐妹正親親熱熱地出來踏青。也是,整整一個冬天被憋在重孝之下,壓抑於處處瀰漫的哀傷。落的那好幾場雪也都荒在一邊。每日她倆圍在一塊兒賞畫、女紅、新鮮事被說得不新鮮, 早就不耐煩了。如今開春, 悲痛和著雪消融了, 漸漸重返正軌。
輾轉聽來頭等要緊的一件事:選秀。
因爲尚無明文昭告天下, 這件傳聞只在後宮成爲‘諱莫如深’的話題, 繼而傳到來往密切的人家耳裡。這就足夠人心惶恐,各有各的忙活。我們跟著兩位主子, 她倆可以說最是利益攸關的人,反而比外頭清閒。
瑾嬪今日換下素服,改穿一件青藍底色絲棉坎肩,旗袍袖子邊的藤花道、馬蹄鞋緞面上繡的藍蓮花,都是她自己冬天裡的手藝活。珍嬪一向不善縫紉,我更不會,小橙兒也一般,所以珍嬪把心思擱在妝飾。
橙兒的審美好過小黑太多,而且比較洋氣,犯不著大紅翠綠金黃的俗氣。就比如大拉翅上不非得鑲金帶銀,用粉紗攢出小花,又美又清新,令我也稱讚不已,索性把妝扮的活兒都交她了。
拐過去叫「濠濮澗」。
這地方不顯眼,入口在一個小土丘旁邊,前面佇著一座青灰色的牌樓,僞裝成農家的樣子。我想上面必然有乾隆老爺子的墨寶,可惜今天沒空瞅它。過了牌樓,見彎成三兩折的青石板橋婷婷地搭在窄窄的水面上,要說這水充其量也就是個水坑,卻經工匠巧手,被修建得錯落有致。能在水與假山之間組合出緊湊層疊的景觀,給人一種山澗幽深的幻覺,也應了「濠濮」表達的山水相依的意境。東邊倚著圍牆,植有高大的榆樹、側柏;西面是假山,鋪疊了密密麻麻的灌木叢,曲徑通幽、回還變化,妙不可言。
瑾嬪挽過她妹子的手,時而指了指一簇簇飽滿的結香,或草叢上、二月蘭上的水珠,或豎著的表面剝蝕成魚鱗樣坑坑窪窪的灰綠色石頭。如此幽景,最適宜說說貼心的話。從長敘府院子裡的榆錢樹,說到在廣州看到的洋人洋貨,聽得出都是閨閣裡快樂的回憶。珍嬪臉上擠出了幾分笑,瑾嬪不失時機:
“梅兒,你的心事,姐姐都明白。但這種想法最是要不得的!”
她語重心長地勸,
“自古女子不比男人,爺們能做的,於你我而言是癡心妄想。何況這也沒什麼,昔有娥皇、女瑛共侍舜帝,太宗皇帝身邊未嘗不是三位博爾濟吉特氏。妹妹也該曉得,聖祖、高宗皇帝千古偉業,爲大清開枝散葉,亦在於子嗣豐碩。而女子之德,莫若過此,戒驕戒躁,尤其戒妒。最要緊的是,梅兒,你我都尚未能……倘若白姑姑既有此福分,你就該,”
omg,難道她還沒有打消這個念頭。
要說我跟那個誰,我們倆都明確地‘放棄’了,珍嬪也對我放下了半顆心,爲什麼唯獨瑾嬪一直念念不忘呢?想了想,想到最近盛傳的“選秀”。可能她想總歸要充盈後宮,倒不如找一個知根知底的。
聽說「濠濮澗」中的‘濠’是指濠水,n久以前莊子和惠子濠上觀魚,爭論是否知道魚的快樂;前不久皇后和瑾嬪在頤和園裡觀魚,爭論的是後宮主僕誰比較快樂。今天我非得告訴瑾嬪,我覺得什麼是快樂。
子非魚,焉知魚不樂;子非我,焉知我爲何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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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的第二次選秀,選是選了,全被撂牌子了。可能他心情不好,可能他興趣不高,可能他目前足夠暖被的了,可能他想要的得不到。不關我的事。我忙著輔助珍嬪做飯。珍嬪在實踐“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這一理論。
要說最先‘開火’的是瑾嬪,巧手爲鬱鬱寡歡、食慾不振的光緒做湯羹。粟米蛋花羹、三色絲羹、酸甜的鮮鹹的,有些還特意放了些中藥以補元氣。效果極其顯著。雖然有違宮中禁例,但瑾嬪藏得天衣無縫。我們能耳聞,是拜翠兒過來彙報所賜。珍嬪一聽就坐不住了,也不搗鼓照相機,直接擼胳膊挽袖子。
橙兒偏著頭說:“主子,咱們做些什麼,難不成也煲些湯湯水水的?只怕皇上見了嫌沒新意。萬一叫永和宮的聽了去,主子您豈不是有爭寵之嫌?”
三言兩語,我覺得這姑娘有條理、有見地。
珍嬪蔫了,嘟囔道:“那怎麼辦?難道是暗地告姐姐一狀不成。”
我聽了一哆嗦,卻不便阻止。好在橙兒也是勸阻的意思,真擱在小黑身上就保不準了。橙兒的考慮在於“告了狀實在費力不討好,還會波及到翠兒”。珍嬪在景仁宮裡抱怨,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眼巴巴看著”。橙兒眨巴眨巴眼睛,說“主子,咱們皇上到底最中意什麼,您就送什麼唄”。
珍嬪掰著手指:“皇上頭一件最愛的,是鍾。第二件是鐵軌。這兩樣怎麼個送法。啊!咱們爺還喜歡照相機,可從來都不肯照。”
“哎主子!奴婢怎麼聽著,覺得萬歲爺歡喜西洋貨呢~”
經橙兒這麼一說,我也覺著小光喜歡舶來品。而且得有科技含量。這可就麻煩了,前不見百貨商場、後不見批發市場,念淘寶之便利,我到哪兒給他‘敗’。
珍嬪繼續愁眉苦臉。橙兒則繼續做‘發散思維’:“又或者是吃的用的,皇上喜歡外來的,主子就投其所好,也做些工夫……”。珍嬪突然想起來她在廣州曾開過的‘洋葷’。
結局就是我跟著繫上圍裙。
每間宮房都配備小小的廚房,同時每間宮房都明確劃歸了月例。我能拿出賬目的。珍嬪尚且屬於‘嬪’的等級,這也是我堅持稱之爲‘珍嬪’而不是更順口的‘珍妃’的原因,‘嬪’比‘妃’差著2斤2兩豬肉/日、每天相差白麪一斤半、柴米油鹽都差著呢。景仁宮裡好幾張嘴等著呢。
再說,珍嬪若真想做西洋的食物,起碼也得有洋人必備的食材。我要cheese、她跟我說‘三元梅園’,我要‘羅勒葉’、她給我拿香菜,真成關羽拿破輪子了。珍嬪帶著哭腔,我知道她著急,著急也沒用啊。好吧,心軟,看見她那真心實意想做出點什麼的模樣,我像擠牙膏、像春蠶、像蠟炬,發光發熱。白麪和水、雞蛋窩進去;沒有通心粉,可以用‘禿禿麻食’替代;燙番茄、剝皮;提前預支夏天才發的瓊脂,做布丁用。窮則思變,變則通,充分在做飯中體現出來了。
從下午到晚上用膳前,趕出來了。珍嬪和橙兒都說不出話來,可能是沒見過花花綠綠、賣相這麼邋遢的東西。湊合湊合吧,味兒成就成,至少我嘗著覺著還不錯。請她們倆也嚐嚐,嘿,跟喂毒藥似的,大眼瞪小眼半天。橙兒是僕,主子有命不得不從,戰戰兢兢地抿了一口番茄湯汁,瞇起了她的眼睛。
“又酸又甜又香又鹹,主子,食(sei)得、食得!”她手舞足蹈地說。
珍嬪這才嘬了一小口,說“味兒怎麼這麼怪,好濃郁,可吃了一口還想再吃”。她又舀了一小勺蛋奶布丁,看起來她更愛甜食,美滋滋的。猶豫著問我那玻璃大盤裡綠綠紅紅的是什麼,我說是沙拉。‘沙拉’是個什麼玩意兒?怎麼能生吃?我想了想說“涼菜”——能這麼個比法麼。
“哎喲,快著點兒。小白,你同我一道送過去!橙兒,快過來幫我梳洗,瞧瞧今兒是戴什麼好?”珍嬪心急火燎地說。
我拿沾滿面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說,您送去就得了。
最近我一直避嫌,儘量不過去做眼前花兒,珍嬪也一直有所避忌,怎麼今天變了風向。珍嬪說:“那可不成。”支支吾吾地說,她還不知道是怎麼個用法,有沒有順序,說你布完膳就得了。——噢,原是這麼回事。還算有見地,不至於以爲擺滿一桌子、菜上齊了就開飯。
“哎喲,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珍嬪在那兒跳腳。我獻計獻策,建議她還是穿小太監服飾過去,又避人耳目又別緻。珍嬪欣然同意。只是她一邊換靴、編辮子,隨口問我“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讓我敏感的神經顫了下。
提著紅木漆雙層食盒過去的時候,正趕上養心殿在傳膳。御膳房領班‘拜唐阿’一行正端著膳食過來,聞著是香膩膩的,猜也猜得出,肥雞大鴨子牛羊肉,樣式豐富,但華而不實、費而不惠、營而不養、淡而無味——這是後來的末代皇帝親口總結的。不能怪廚子的手藝,而是說既考慮帝王的胃口,怕味重傷脾胃;又必須考慮到貨物的供給,像活魚鮮蝦難端上來,就是怕貨源不穩,需得等全城百姓家家戶戶都吃上了,纔敢使用。
珍嬪的扮相讓禹祿原本的喝斥憋回肚子裡,他‘噯喲’一聲,說怎麼是您,這、這。我趕緊上去,又塞銀子又叨咕來龍去脈。禹祿還是擔心‘食物安全’,珍嬪說她來嘗膳。禹祿收好銀子,說:“勞您們費了心。不瞞您兩位,皇上最近總吃不得幾口,又沒日沒夜得批摺子,奴才勸不得,又跟旁人說不得,唉。您也知道,皇上的心吶都撲在大清的江山上,剩的那幾瓣,在您這兒。”他巧妙而均衡地掃我們一眼,“奴才已摒退左右,請您放心。”
臨進門前我還是猶豫。
“珍嬪娘娘,奴婢就不進去了。其實吃的規矩都是人定的,哪個在前哪個在後都一樣,用刀叉用筷子也一樣。隨興就好。奴婢這就回景仁宮,廚房還沒掃利落、賬目也得再算算。”我說。
然後目送她的身影穿過黑暗,抵達溫暖。然後轉身,做我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