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北燕南, 應不隔、月明千里。誰相念、胭脂山下,悲哉秋氣。小立乍驚清露溼,孤眠最惜濃香膩。況夜烏、啼絕四更頭, 邊聲起。
—— 《滿江紅》
他說, 朕可以。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我也可以。
我的「可以」, 是指不因既定歷史而束縛自己。須知, 以當時當日的情景而言,無論是戰(zhàn)敗還是變法,都不屬於事實範疇, 而是「未來」的不確定的事情。我的「可以」,是指在光緒的身邊, 做一個完完全全的負責任的實習生, 跟我的老闆一起完成這個project。
並且我需要再一次闡明我方觀點。
第一、不幹政。也許我構成了事實上的干預朝政, 但那不過是基於負責任的心態(tài)所提出的建議。I mean充其量也是以「知己」的小角色,用女性的柔和, 適當表達己見。更多時候,我還是做輔助性工作,讀書——如果能打贏這場仗!我回不去了,又何妨。
第二、不爭寵。也許我構成了事實上的僭越或威脅,但打死我也堅決不突破最後一道防線。I mean 「清湯掛麪」、「保持現狀」, 如果想看重口味, 等「番外」的時候YY吧 ︿ ︿
其實我就算想幹政, 也有自作多情的嫌疑。首先, 我自問沒那麼大本事, 還能打仗?太誇張了。其次,即使光緒被我看出他軟弱、不成熟或「平凡」的本質, 歸根結底,他是皇上:一個擁有著莫大權力,即便是虛位也不容置喙的最高權力者。而且他是男人。
開明歸開明,絕對擺脫不了大男子主義D~
所以我堅持迴歸景仁宮。傷好得差不多了,陰雨天的時候腿還會疼,我明白以前姥姥多麼不容易。如果以後穿回去,一定好好兒孝敬!
我又恢復到和珍妃朝夕相處的日子。
景仁宮裡換來一撥新的太監(jiān)宮女,大概前車之鑑,他們都謹小慎微得不能再細緻,誰都不肯多說一句。整個景仁宮始終沒從噩夢裡緩過勁兒似的。比如,珍妃不再扮男裝,不再擺弄照相機,不再奢侈浮華,不再趾高氣昂。
可能是知道疼了。她現在一門心思地對光緒好。
是真的好。
因已入夏,她都會等地面的熱散了、溫度適中的時候,懇請坐在龍椅足足一天的光緒務必出來遛遛彎。從養(yǎng)生來看,坐久了對身體太不好,何況他一坐在案桌前就氣憤難平,我想那血壓是‘噌噌’往上。生氣還會產生身體裡的毒氣……唉,他本來就氣血兩虧,又不好好愛惜,誰也勸不住。
聽說是被李鴻章屢屢推脫、不肯應戰(zhàn)給氣的。一會兒又聽說是爲翁師傅和李中堂的針鋒相對、朝臣不和所擔憂。又或者是和朝中幾個頑固守舊的大臣「拉鋸戰(zhàn)」給磨的……虧得珍妃體貼,好不容易拉他出來,換換新鮮空氣,緩和情緒,還能促進食慾。
珍妃來拉我一起去,我想了想,還是說“膝蓋有傷”。
她不勉強,安慰說“皇上說他晚點過來看你”,怎麼聽著是挺彆扭。也可能是我自己還沒收拾好心情,沒放開,爲修爲不夠純熟而慚愧。
想,在落日餘暉下,悠長的西一長街或東一長街,兩面是泛著暖光的高聳紅牆,牆的底部是陰陰涼涼。兩個人兒,或一前一後,或並肩而行,踏著數十載的青磚上,拖著長長短短的影,該是多美的景。
不需要誰再畫蛇添足了。
傍晚,暑氣還盤旋在屋裡不肯退去,我歸置出幾把好扇子,正一一賞玩,光緒來了。他走路風風火火,可不得出滿頭汗麼,我便順手拿一把給他,是繪有花鳥魚蟲的尋常摺扇。跟在光緒進來的珍妃說“這天兒實在是太熱了~”,一面自然而然地攔過那把扇子。
我片刻錯愕,她也有點尷尬。我趕緊敦促自己想,多有幸的扇子。你扇,我扇,大家扇。
光緒穿的是藏藍色便服,一邊隨手扔下涼帽,一邊喊渴。我好像聽過誰說過“皇上喜飲涼茶”,其實早早預備下了,涼茶對人身體好,清熱消暑。光緒果然很迫不及待的樣子,盯著那碗茶褐色的樣子很像放學回家進門找吃的的大男孩。
茶就放在炕桌上,我要拿,被人搶了先。
珍妃甜甜地說“皇上請用茶~”,我趕緊往好的地方想,誰拿不都一樣嘛。珍妃雙手親奉上茶,特意攬過我的肩,說:“皇上,這茶可是小白費了好些工夫煮出來的呢~您猜猜什麼裡頭放了什麼?”
光緒爲難地看看一口氣灌得一乾二淨的茶碗。
珍妃抿嘴一笑,乖巧地接過茶碗,再奉一次。我這才注意到她調製水溫的手法、倒的八分滿,雙手的高低,一板一眼都甚爲眼熟。應是頤和園裡的講究。珍妃靦腆地說:“臣妾不及小白心靈手巧,還懂養(yǎng)生。但始終也想學著分擔一些,學了些咱們滿人的茶藝,若是做得不夠好,還請皇上別見怪呢。”
原來也是特意學的,多上心。後來才聽說是瑾妃的宮女翠兒(還記得不?夾道里哭那個,後來成了景仁宮的……嗯,密友),被調撥給慈禧做奉茶宮女。翠兒一向與珍妃來往過密,順道傳授奉茶的技藝也理所當然。
畢竟我在頤和園時日日會見張大爺如何敬獻銀耳、如何烹煮茶水,耳濡目染。看珍妃的動作還不夠熟練,尚屬皮毛——不過,有這份心纔是最最重要的不是麼。
光緒喝得更舒暢了,他搖頭晃腦地說出好幾種藥材,都被珍妃笑吟吟地駁回:
“皇上!哪兒用得到什麼沙蔘、茯神、羅漢果,小白說她用的就是這綠黑相見的西瓜皮,噢,再加上點綿白糖就完事兒!”
珍妃微微抱怨一句:“不過臣妾覺著也太不講究了~”
光緒問我:“怎麼想著用這玩意兒?”
我賴皮答:“吃完西瓜沒地方扔皮。”
光緒笑了,說:“不見得吧。朕記得翻看《本草綱目》有記載說‘食瓜過多,人感適。用瓜皮煎湯飲服可解。’,口內生瘡亦用瓜皮,腰閃了也可用瓜皮,可見瓜皮雖小、功用卻極有效 。何況……”
他像洞悉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望著我說,“煎煮茶飲,朕覺著口味清淡、解乏消渴,絲毫不遜色於那些名貴藥材。更爲重要的是這瓜皮價廉、易得,人人皆得之,天下人都飲得!”
“傳諭御膳房和太醫(yī)院,此後不必費心呈獻滋補之藥,凡鹿茸老參,能免則免。朕屬意這種‘不講究’的。”
他朗聲道。
省卻後宮華而不實、費而不惠的開支;讓天下人都能飲上,不分貴賤。
——他都懂。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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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甲午年六月辛未日的前幾天。
紫禁城裡披掛上簡單明快的喜色,比如懸掛紅綢、貼上壽字,仔細看去許多什物都是舊貨,算鋪張。珍妃拉著我說:
“再過幾日便是皇上的萬壽節(jié),今年還是個整日子,”光緒今年虛歲滿二十四,他真年輕 ――!
“雖說皇上執(zhí)意以簡略爲主,非得‘不講究’。而且整個皇宮裡的人啊物啊但凡名貴的都被貢到園子裡去了。可我想,咱們總不能什麼都不準備呀~”
我說:“您想做什麼?”。
心想您想做什麼,我?guī)褪颤N。您要打賢惠牌,我係圍裙;您要使美人計,我?guī)湍s製比基尼。想歌舞助興?我有“春晚”當參考,想將浪漫進行到底?臺灣偶像劇爲您效勞。
她卻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是咱倆一起做。”
這,還是她的promise。
她將承諾進行到底。商量的結果還是“民以食爲天”,珍妃眨巴著大眼睛跟我說“我想到了!之前也做過了西洋菜,這次咱們就做一些家常的清粥素菜,專挑青菜豆腐這樣的廉價用料,保準能給皇上一個驚喜~”,我當然不能煞風景地提起上次做過,只說“一切聽您的”。她無時無刻不提醒我:
“是咱們兩個。”
莫非真要效仿娥皇女英、飛燕合德、大小周後?
要效仿,理應也是和親姐姐瑾妃纔對呀。所以我對珍妃的滿腔熱忱,始終不急不躁,不鹹不淡。
要爲光緒準備膳食,理應得和禹祿公公打好招呼。
得,壞了事兒了。
禹祿是洞達人情的,看我跟他猛擺手,就斂起好奇或猶疑,說“萬壽當日至多在乾清殿裡設一場筵宴,尚無其他安排。娘娘您真是有心。”
珍妃又要強調一遍:“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和小白,我們。”老實說「強調」多了是不自然,我會不會又多心了。
禹祿笑瞇瞇得看著我們,王商則“二百五”了一次,咋咋呼呼說:“小白姑娘您可不知道,老早前您做的那次,萬歲爺惦記到現在呢!好容易您又……”我看禹祿瞪他瞪得眼珠都快掉了。
珍妃不傻,敏感地知道大概發(fā)生了什麼事,瞅我。禹祿想幫我打圓場,說“珍妃娘娘,是上次,”珍妃突然咧開一個大笑容,打斷說“公公不必說了。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這次是我們倆做哩。倒不知皇上吃過哪幾樣,小白,回去咱們得好好琢磨琢磨~”
我們仨被她弄得一愣一愣的。
琢磨的結果是做另幾樣。但當天早上突發(fā)事件,珍妃忽而想起上次賣官的幾件證物或是別的重要物品在瑾妃那兒,這可了不得。繼而是嶺南快馬加鞭進貢來一批新鮮瓜果。
我說:“那奴婢就藉著送貢品的名義進園子一趟。”珍妃抱歉地對我說“小白,那、那你快去快回。我這邊等著你……”
當然,計劃總趕不上變化的。
這次的「變量」是文廷式。
他出現的時間、地點,他的神情、動作,都太符合影視作品中的「非奸即盜」。一個身著官服、憂心忡忡的儒雅男子從皇家園林幽僻的山徑‘噌’地出現,還抓住宮女的手不放。
從四周衝出去的埋伏者更是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捉姦成雙」。
我離那個場景不過幾步之遙……可能原本應該是‘我’站的地方被別人陰差陽錯地佔了。那人,是我曾說過的,身形背影穿著風格都與我相近的青姑姑 。
如果我沒有心血來潮地繞個彎去找榮兒。
皇后靜芬厲聲說:
“今兒收著匿名字條,又有人趁著宮中忙亂的時候不檢點,私通宮女真是好大的膽子!不過我真沒想到,竟是堂堂的文大學士。文大學士恐怕是仗著皇上的恩寵,不僅直諫痛陳,性情起來了連規(guī)矩都不放眼裡。”
青兒大喊“冤枉”,文廷式臨危不亂,說:“懇請皇后娘娘明鑑。臣是今日奉宮中懿旨,與新科狀元張騫大人及諸位進士、舉人前來叩謝聖恩。臣因染及風熱,腹痛難耐,唯恐失禮於鸞駕前,這才斗膽私離。”
如是我聞。想必他也察覺到被人設計了,得虧他夠鎮(zhèn)定。後來瑾妃匆匆趕來,對皇后‘嘰咕嘰咕’耳語了幾句,這才‘公佈’是「虛驚一場」。該放的放,該散的散,當事者各懷鬼胎都不願再提,於是嚴令衆(zhòng)人「守口如瓶」,以免捅到太后那兒吃不了兜著走。
遠觀這一切,我又分不清該做一個「熱血的拍攝者」還是「懦弱的參與者」,是圈外人還是圈內人。在雄心勃勃地試圖change的背後,或許永遠都壓著這些拷問自己的命題。
改變,或順其自然。回去,或順其自然。
挑戰(zhàn)既定規(guī)則,或循規(guī)蹈矩。縱橫捭闔,或安居樂業(yè)。我不知道,如果換作一個穿越者又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去解構這場人生。如果我再告訴你,我的實習報告上的下一個章 = 摁在《馬關條約》上的呢。
光緒的二十四歲生日,上天送給他的,是於當年秋七月乙亥朔,日本侵朝鮮,下詔宣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