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晦明正在隔壁守著一個危重病患呢,一聽得安恕的呼救,就猜到了邵敬潭這邊恐怕有危險,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過去,一進隔間才發現現實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只見牀單跟地面上積著好大一灘血,邵敬潭咳得臉色都有些發青了,安恕只能將他的身子固定成側躺的姿勢,一直幫他拍著背,生怕他嗆進了痰血。
後來雖然又陸續趕來了兩名大夫,安恕卻覺得越來越慌,只能愣愣地站在牀邊,聽著其他幾位醫者發號施令。
“恕丫頭,快去,去我藥箱裡把器具都取出來,快!”
安恕心裡一個激靈,立即反應了過來傅晦明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麼,她本能地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可再不願,身體也還是服從了指令,將傅晦明藥箱裡那些刀鉗藥巾一股腦全都取了出來,遞了過去。
她人卻不敢往再看往那個方向看了,視線一直留在桌角的那盞孤燈之上,隨著那一點微弱的火苗搖晃著,可刀刃割開皮肉的聲音,卻一直清晰地在耳際繚繞,邵敬潭每發出的一聲費力的喘息與壓抑的嘶吼,就如同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尖上無異。
安恕立在原地幾乎不能動,僵硬得像件屋內的擺設,只剩下胸口的心跳慌亂而急迫。她心裡面一直在堅守著的那根弦正在越繃越緊,細若遊絲,腦內空空如也,甚至忘了該祈求些什麼,向誰祈求。
“安恕,去拿個燭臺過來,這兒太暗了。。。”傅晦明頭也沒擡,朝著她所站的方向喊了一聲,像是剛剛喊醒一個夢裡的人,安恕身子微微一顫,胡亂地應了一聲什麼,然後奪路而逃般地離開了這裡。
她在東區的走道上漫無目的的走,嘴裡重複唸叨著“找個燭臺。。。找個燭臺。。。”,即使這樣卻沒見她真正去尋個燭臺來,整個人像只遊魂一樣東飄西蕩。
窗外是濃黑的夜,連萬仞山的輪廓的都快瞧不分明瞭,安恕依然在失神地左顧右盼,突然,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了幾聲鴉雀的啼叫,就像打耳旁掠過,咕咕呱呱地怪叫著又飛遠了,安恕被這聲音嚇得打了個哆嗦,初夏的季節,她卻覺得背後的中衣已被冷汗溼透了。
也虧得這不知名的鳥兒一聲啼,她這纔想起自己出來是要幹什麼的,慌慌張張地從附近找了一樽還算明亮的燭臺,一手擋著因快步疾行而帶起來的風,步子凌亂地往盡頭走去。
再回去的時候隔間裡就只剩了傅晦明一人,背靠安恕而立,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也看不清邵敬潭的情形,她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將燭臺擱在桌上,小小的隔間立馬就亮了許多,她低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邵敬潭,一見著他喉間那個被豁開了的刀口,眼淚就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傅晦明用那件血痕斑斑的外袍擦了擦滿手的血污,才轉回頭來正視起了安恕。他不想去深究他們二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單看她現在這幅魂不守舍的樣子也能猜出幾分來,他自己怎麼說也算半個過來人,小兒女們的那些悲歡離合,放在眼前這種情況裡,想來也是可以體諒的。
他見安恕還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只好耐下心來勸道:“丫頭啊。。。他還活著,而且相當頑強,你想象不到他有多頑強,明白嗎?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在這兒守著,你可不能垮掉,邵敬潭只是闖過了一關,後面會遇到些什麼險情我們誰都說不準,他能不能活下去,可全仗著你了。。。”
“先生。。。”安恕訥訥地回了一聲,繼而語塞。傅晦明衝她疲憊地揮了揮手,交待著:“丫頭你就在這兒盯一會兒吧,把傷口周圍的血跡再給他清理清理,估計他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再出現這麼危急的情況了。。。我得先回去打個盹,這把老骨頭啊。。。真快要熬不住了。。。唉。。。”
安恕在他身後全都應了下來,不等傅晦明走遠,就俯身探向了邵敬潭所在的牀頭。
她小聲喊了兩遍他的名字,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只有尚在起伏中的胸口才昭示著他還活著的這個事實。安恕將一隻手撫上了他的額際,卻只摸了滿手的冷汗,再向下看,邵敬潭現在整個人都是一副剛剛死裡逃生之後的虛脫樣子,頸上的那個傷口尤其可怖,安恕不忍再視,反身來到水盆前,絞了一條幹淨的帕子,依照傅晦明說的,幫他將傷口周圍殘留的血痕清理乾淨,之後又拭掉了他額頭上的汗。
窗外的夜色已漸漸沒有那麼的幽暗了,牀單跟地上積著的那一大灘暗色的血看上去仍然觸目驚心,安恕跪在地上將底下那一灘血清理乾淨,又伸手摸了一把棉布單子上已經半乾了的血漬,她仰頭看了一眼牀上依然安靜著的男人,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以邵敬潭這樣的情形,是不能被挪動分毫的,所以要處理的話也不可能是現在。
等安恕處理完那一盆血水,就又默默地搬了板凳坐回到了他的身旁,他不動,她亦紋絲不動,維持著一個姿勢枯守著坐了一整夜,就連眼皮也未合過。一直到第二日晌午還是在傅晦明好說歹說的輪番勸導下,纔回去睡了一個時辰,自然又是亂七八糟地做了好幾個噩夢,安恕心知睡也睡不踏實,還不如守在邵敬潭身邊來得心安,就又回到了那間盡頭的隔間。
邵敬潭在當日傍晚時分曾經醒過來了一次,不過時候非常短暫,只容她餵了幾口水的間隙就又暈迷了過去,安恕用了很多辦法想要再度喚醒他,可全都沒有奏效。才短短三四天的時間,他人看上去就削瘦了好幾圈,便是舊日裡再精壯的人,也架不住這麼耗啊。。。
安恕無計可施,只能陪著他一起熬日子。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邵敬潭的狀況終是逐漸平穩了下來,雖然既沒有好轉的跡象,卻也沒再繼續惡化下去,而且咯血的癥狀也緩解了許多,所以傅晦明就將他之前被割開的氣道重新合攏,傷口周圍也纏上了紗布。但是他的高熱始終沒退,所以一日裡有一多半的時間是昏睡著的。而先於他被送進來救治的那部分士兵們,只有相當小的一部分能挺過來,大概十個裡面能有兩三個熬過了最危險的那個階段,可這個數字卻已經能讓安恕近乎喜極而泣了,至少還是有好轉的可能出現的。
她現在丁點的希望也不肯放過,執著地抱定他能活下去的念頭。怕他躺得時間太長了,身上會生壓瘡出來,每隔一個時辰就幫他翻動翻動身子,用擰乾的熱手巾擦拭一遍軀幹跟四肢。幾日之後邵敬潭身上已經開始出了零星的斑疹,她後來再擦拭的時候總是加倍的小心,生恐將那些高於皮面的紅疹子弄破。
礙於喉部的傷口還沒完全癒合,邵敬潭哪怕是醒了也講不出話來,安恕只好寫了好多紙條,涵蓋了日常飲食盥洗的一應事宜,每回遇到大眼瞪小眼的情況,連比劃都比劃不明白了,就都攤在他眼前讓他自己作選擇,點到哪張紙就代表了想要些什麼或是想問她些什麼,她再依言行事或是一一作答。
邵敬潭的情況出現了轉機,安恕也不用整日寸步不離的守在這兒了,畢竟病遷坊裡的人數還在不斷增加,還有更多的人需要她來照看,所以等到邵敬潭休息了的時候,她就會趕去料理其他病患。雖然一日裡忙下來,總是會精疲力竭手腳累到打顫,但她仍舊認爲自己是被老天爺所眷顧著的,因爲能夠重活一世的機會已經實屬難得,而邵敬潭此番脫險便更是求之不易的了。。。
安恕打那天晚上起,就一直將那枚銀釵簪在發間,邵敬潭便是腦袋病到再混沌,也已經理清了這裡頭的因由。
這一世他都根本沒來得及將那枚釵交到她手裡,他甚至都沒動過再次買下來它的意頭,可它卻仍然在安恕手上,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一切嗎。。。
雖然說出去肯定會令人難以置信,但不可否認的是,再難以置信的事兒,也依然還是發生了,而且不止落在了安恕一人頭上,就連他自己,也還不是。。。
只可惜他現在有口難言,沒辦法跟安恕剖白自己經歷過的那些,只能每日裡盼著多清醒一刻,便能多看她一刻。她明顯瘦了許多,眼下的淡淡青痕始終沒有褪去過,有幾次剛醒過來卻沒見著她一貫守在牀旁的身影,可沒等落寞的感覺襲上來的功夫她就又回來了,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極盡體貼與溫柔地照料著他的一切。很多時候他看著安恕的樣子都覺得她實在是太累了,想讓她回去休息會兒,無奈看了那麼多字條也沒找到他想要表述的內容,有時打了半天的手勢,也不知她是真看不明白還是故作不知,仍是執意留守在他這裡。
邵敬潭最後也沒了辦法,只能拍了拍牀榻邊上的位置,示意安恕在他手邊趴一會兒,勉強算作休憩了。她這時才真正不推脫了,笑眼彎彎,怎麼瞧都透著一股“奸計得逞”的意味,枕著臂彎側著頭,依偎在他手邊回望著他,沒過多久就真的睡著了。邵敬潭指端在她隔著面巾的頜角處流連不去,腦中描摹著她晶亮的眼跟脣角微翹的樣子,又是饜足又是心疼,只盼著能早些度過此番劫數,勿要再生出其他變數,亟待病癒後,就換他來彌補這兩世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