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大火,將皎白的月亮似乎都燒紅了。山下一片喧騰驚譁,遠處的勝捷軍大營中的主力看到童貫所在的方向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急忙發了兵馬前來救火。雖然人多勢衆,但畢竟敵不過這磅礴的自然之力。大火似乎並沒有減弱多少。
山腰密林之中,慘慘的月光透過叉參的葉枝投下來,映在了二十多具漸漸變冷的屍體之上。
何伯一步一步的朝童貫逼近,腳下踩著鬆軟的泥土與**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在童貫聽來,那聲音就同是地獄判官的的怒吼;那個佝僂的老人,便是前來索命的無常!
“老、老師……!”童貫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他鬆開了腳下踩踏的耶律餘睹,提著刀倒退了幾步,乾嚥了一口唾沫道,“學生也是逼不得已!”
“今日,老夫也便是逼不得已了!”何伯乾枯的臉皮緊緊的繃著,右手五指陸續的握起捏成一個拳頭,指節劈叭作響,拳頭揚在了面前,說道,“你殺我全家三十七口。今日我便打你三十七拳。打完之後無論你死活如何,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
童貫的心頓時如同掉進了冰窖裡——自己的老師本事如何他還不清楚麼?休說是三十七拳,就是三拳,他也未必能接住!
“老師,你這是何苦?”童貫步步後退,伺機在尋找逃跑與反擊的機會,嘴裡說道,“當年學生當真是逼不得已,否則官家與宰執定然不會放過我,他們都知道學生與你的關係!”
“別提此事!”何伯沉聲厲斥了一聲,說道,“當年你無非是仗著權勢,逼著我與張侗等人傳授你武藝,咱們之間沒有關係!張侗的性情比我正直,受不了你的淫威也看不慣你的嘴臉,憤然辭官遠遁。當時我因爲還有另外兩個徒弟想要悉心調教,又唯恐你拿他們尋釁問罪,才逼不得已教了你六年武功!你倒好,就用我教你的功夫來殺我的家人!我親自查看過我兩個兒子的屍首,全是天靈蓋碎裂——便是死在我教你的披紅掌之下!”
童貫頓時渾身發冷——證據確鑿,這下是辯駁都沒得辯駁了!
“你……你要殺我,沒有半點好處!”童貫一邊吸著涼氣,一邊將刀橫在了胸前防禦,說道,“再怎麼說我現在也是個郡王,而且手握重兵封疆一方。你殺了我,自己也逃不掉;反之,老師若是願意化去仇怨,學生願意一力保舉老師封爵授邑、怡養天年。”
“哈哈!”何伯放聲大笑,“童貫,你以爲天下人都像你一樣,只知道追名逐利嗎?當今官家昏庸、朝廷**,大宋已是搖搖欲墜,全是你們這些奸臣的功勞!當年方臘在江山振臂一揮應者雲集,動搖半壁江山。從那時候起,大宋就已經註定走向滅亡!爲何會有這麼多人流離失所聚嘯山林?爲何會有這麼多人跟著造反——還不是你們這些昏君弄臣給逼的!”
“老師,咱們不要說這些大道理……”童貫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只要你今天肯放過我,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好——”出乎童貫的意料之外,何伯居然答應了。
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耶律餘睹聞言頓時急了:“老先生不必與他羅唣!這廝在拖延時間,等山下的兵將上來救他!”
“放心,他們上不來。”何伯胸有成竹的微然一笑,“且不說這熊熊大火非人力所能逾越,再有太行神箭,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焦文通?!”童貫大吃一驚,“老師竟然又和那黑臉賊子糾結在了一起?!”
“你閉嘴!無論是品行武德還是心胸氣概,焦文通都勝你百倍,你都不配提他的名字!”何伯厲斥一聲,“童貫,你方纔說我要什麼,你都願意給我,是嗎?”
“是!……老師不妨說說,你想要什麼?”
何伯咧嘴冷笑,“我要你站著別動,吃耶律餘睹三箭!三箭之後你若還活著,我便放過你!”
“啊?”童貫頓時愣了,耶律餘睹也愣了。
“答不答應,隨便你。”何伯又捏了一下拳,指關節劈叭作響,“不受他三箭,便吃我三十七拳,隨你選。”
“答應、我答應!”童貫急忙滿口應了下來,而且將刀橫在胸前,全神貫注的道,“耶律餘睹,你動手吧!”
耶律餘睹茫然無緒,轉著腦袋左看看何伯,右看看童貫,“你們師徒……這是在玩什麼?”
“再不動手,等天一亮你就脫不了身了。”何伯說道,“耶律將軍,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還不趕緊動手將他射殺,然後提他的人頭去向你的狼主請賞?”
“好!”耶律餘睹也懶得問這麼多了,撿來弓箭就搭上了弦。
“你站得離我遠一點!這麼近,不公平!”童貫渾身直髮抖,大叫道。
“少廢話,你站著別動!”何伯大喝,“你若敢逃跑,頃刻間我叫你化作泥粉!”
“好、好,我不逃!”童貫的臉上,冷汗潺潺而下,如同劈頭被人淋了一頭冷水,“耶律餘睹,你……你最好是手下留情!殺了我,對你沒有半點好處!你若是不殺我,金銀財寶任由你取!”
“嗖——”
耶律餘睹纔不聽他胡說八道,一箭就射了出去!
“砰噹”一聲,童貫也當真是眼疾手快,居然一刀將箭矢給擋了。
耶律餘睹頓時愕然:這廝反應如此之快!
“再射,還有兩箭。”何伯倒是不急不忙。
耶律餘睹只得再次搭弓上弦。鑑於上次的經驗,童貫身上的鎧甲太過堅利,弓箭射中他的身體後恐怕很難將他致命,因此耶律餘睹便瞄準童貫的頭部位置。童貫也是聰明,一把刀就專門護著頭臉,左搖右晃讓耶律餘睹瞄不真切。
“嗖——”第二箭又射了出去,這一次卻是被童貫躲過,直接插著他身邊抹了過去。
“還剩一箭。”何伯悠然道,“耶律將軍,第三箭你若還射不中,你自己的性命也多半要沒了。因爲我與他的恩怨會一筆勾銷,也就不會幫你的忙了。你猜他會不會放過你?”
耶律餘睹將牙齒咬得骨骨作響,憤然搭起箭來,將弓拉到了滿月。
“你可要瞄準了。”何伯慢條斯禮的說了一聲,突然又換了陰陽怪氣、森冷詭譎腔調哼哼的說道,“童貫,你若能躲得過這一箭,也算是天不亡你。但是這些年來,你爲非作歹害人無數,貪贓枉法結黨營私,喪師辱國以權謀私。天下無人不想喝你血、吃你肉。更有無數的怨魂時刻跟著你,要將你帶到陰曹地府鉤舌扒皮、油鍋烹炸!”
耶律餘睹的手在發抖,童貫也是渾身緊繃,聽著何伯這如同鬼哭一樣的聲音,心神更是紛亂又緊張。
“看——你頭頂就有我家三十七人的冤魂!!”
“啊!!”童貫的精神正高度緊張,值此深夜被他一嚇,頓時嚇得驚叫了一聲。
耶律餘睹眼睛一瞇,一箭就放了出去!
“嗖——篤!!”
那一箭,直接插中了童貫的咽喉!
“中了!”耶律餘睹大喜!!
童貫的身形,卻如同石化了,定定的怔住,瞪大了一對銅鈴眼睛死瞪著何伯,“你……使……詐!!”
何伯上前了幾步,拽著童貫的衣襟不讓他倒下,將臉湊到了他面前,說道:“童貫,原本如此的血海深仇,我是非要親手將你切成碎片不可。只因我家少主人有言在先,必須讓你死在耶律餘睹手下,這才便宜了你!你雖是死了,也須得感激我家少主!”
“他……是……誰……”童貫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呼呼的怪響,箭矢插在了氣管,血不停的往肺腔裡倒流,眼看命將絕了。
“我便讓你當個明白鬼!”何伯嘴角一咧,“我家少主,便是——楚天涯!”
“你們這兩個……賊……胚……!”童貫用盡生命的最後一點力氣,說出這幾個字,眼睛一閉頭一歪,沒了氣。
何伯扔開他的屍首,仰天長嘆閉目長吟,悠然道:“仇人已死……你們在天之靈,安息吧!”
“老前輩,在下是否可以……”耶律餘睹也對眼前這個怪老頭,發自內心的敬畏與懼怕了,戰戰兢兢的問道。
“割下他的人頭,你便走吧!”何伯擺了擺手,轉身便走。
“老前輩可否與在下一同前往金國?”耶律餘睹在他身後叫道,“老前輩這樣的絕世高人,到了金國必受重用!”
“這種賣國求榮、被刨祖墳的事情,老頭子幹不來。”何伯邊走邊說道,“耶律將軍,你還是少廢話了,趕緊逃命吧!”
耶律餘睹的臉色頓時寒了一寒,又不敢廢話,便蹲下身將童貫的頭臚割了,扯下屍體上的披風將它包起。然後他匆忙的騎上馬在附近搜尋了一番,總算找到幾個逃散的女真侍衛。於是一行數人騎上馬匹,沿著山腰向著北方,往早已選好的後路逃去。
何伯去而復返來到童貫的屍體旁,將幾枚箭矢生生的插在了童貫胸口。看著沒了頭臚仍舊散著熱汽、淌著鮮血的童貫屍體,何伯喟然長嘆的搖頭,“童貫,其實你絕頂的聰明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便是我教過的學生當中,資質最好的一個。否則當年,我也不會把真功夫教給了你。可惜你並不專心武學而是迷醉於權勢,心術不正爲非作歹,最終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其實現在這樣,未嘗不是你的一個好歸宿。死在耶律餘睹的手下,便是爲國捐軀;總好過將來,你身敗名裂之後被官家朝廷所殺,也被史書後人所唾罵……這也算是我這做老師的,最後幫你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