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願意乘風登上藍色的月亮,
回望地球上人類有多麼匆忙。
也想化爲歌聲穿過青草樹木,
與蝴蝶般盛開花朵共鳴感想。
而後化作滿天雲霞滴滴雨珠,
溼潤孱弱的小苗乾涸的土壤。
誰能想到卻變成奔跑的野兔,
追趕你勇敢的獵人獵犬獵槍?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前四句有點感覺,而後兩句意味與情感已經接不上了,最後兩句簡直是狗尾續貂。但是我不能這樣對她說。
她是這裡新任的的領導,地位排在副市長之二,好勁。我是歷經艱辛終於擔任了作協分會主席的報告文學寫作人。文人相輕,同行冤家,當個破作協分會的主席,同行們與網民們恨不得生吃你的一百多斤。見了慫人壓不住火,被反體制的時尚攪動起來的小哥兒們不敢反別的體制,不會去反他住家所在地的派出所與居委會,連文聯都不敢反,可敢反作協與紅十字會分會。主席了,我就算處級幹部。在我們這種小地方,人們只承認行政級別。級別是硬通貨,哪兒都能折算、兌換與經營。沒有行政級別,您就是窮光蛋。她作爲這裡的政壇新星,則代表市領導來會見與招待我吃飯。
但是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老相識。她自己說,可不是我說,她有今天,和我有很大關係。她一見面就說:“老周,我應該感謝你。”這證明她是一個圖報感恩的人。此話到此爲止,趕緊嚥下。我搖頭擺手,意思是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何足掛齒。我必須識相,不要忘乎所以,從感激到厭惡,有時候只是三秒鐘的事兒。
尤其可愛的是,她拿來了她的詩稿清樣,第一篇是《我願意乘風登上藍色的月亮》,她的筆名是“藍月”。天啊,怎麼會是這樣?藍月亮,這明明是一種液態洗滌劑的品牌,經常在CCTV的廣告裡看到的。
是她太天真了?是我太低俗了?盛極必衰乃是天道。我的對於藍月的感覺已經被商品傳播公益廣告文體的裝酸弄醋侵蝕調戲殆盡。公衆已經讀慣了這樣的文體:
文明是藍圖也是分享,
保險是溫暖也是希望,
美麗是責任也是貢獻,
痰吐與談吐同樣恰當!
親切、美好、故人情深之中,我有幾分空茫的嘆息。籲!
二
十五年了。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像個田徑運動員,修長的臂與腿,面孔紅裡透黑,皮膚仍然細嫩光滑純潔。臉圓,眼睛圓,手攥緊的時候拳頭顯得也是圓球樣的勁道和蓬勃。也許與女子中長跑相比,她更應該投身女子輕量級拳擊。
她穿著雪白的、帶藍色斑紋的蝙蝠衫,乳白的燈籠褲,一半是無拘束的青春,一半是山寨的怯土;一半是女權與女運動員的無畏——簡直是高高在上,東方不敗,一半是準“二兒”的怔忡愣磕;一半是白花花的大膽,她甚至讓我想起農村的孝服喪服,一半是從遠方刮過來的清風明沏澈。
那時她是後桑葚村的民辦小學教師。民辦小學,說明她得到的一切待遇都低於有正式編制的同工種人員。啊,編制,體制,你是多麼豐饒美麗迷人!
高等學校本科畢業,應聘作了民校教師,莫非她有什麼短處例如口吃,或者在校期間有所謂的不檢點?要不就是得罪了哪位大佬?我心裡閃過一絲陰影。
後桑葚村,從火車站還要坐三個多小時的環山公路汽車,經過山重重,水濺濺,路彎彎,屁股硌得生痛了纔看到它的仙境模樣。
它位於萬花山腳下碧藍溪河邊,分流出來一道溪溝,從西北到東南,水波跳躍著歌唱著迅速地流淌。高低落差很大,除了結冰的季節,晝夜都有稀溜嘩啦的聲響。農民的房舍,修在水流兩岸。全村都建築在地無三尺平的坡地上,俯視過去,房頂們錯落參差,誰跟誰也不在同一個平面上。奇異的是,明明一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卻保留了自己厚實的土城牆,說不定這裡曾經是古戰場,離後桑葚村二十公里處有一塊大平青石,傳說是穆桂英的點將臺。說這裡是土牆吧,卻有一個氣勢不凡的城門洞子,城門洞子內緣是此地少見的拱形磨磚對縫結構,釘著七七四十九個大銅釘的大門則早已不知去向何方。一進“城”,是高高搭起的戲臺,***中據說地方戲名伶——錯了,應該叫著名錶演藝術家筱鈴鐺,在這個戲臺上唱過《紅娘》。紅娘是反封建的英雄,到了新中國,特別吃得開,就差報名“鐵姑娘戰鬥隊”了。從戲臺上眺望全村,十五年前,依稀可以看到歌頌“三面紅旗”的標語。此種字跡已經斑駁,更鮮豔的橫幅則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久違了,後桑葚的搏戰與金鼓,還有幾個朝代的悠遠與安然。
後桑葚的一大特點是建築材料用了大量石頭。據說根據陰陽五行的傳統文化,發達的地方石材只用於墳墓,是土木而不是石頭才具有呼吸與滲透的活性,才適合爲生活而居住。這兒偏僻窮困,就地取材,民屋也是石頭壘牆,做得好的是漂亮大方的虎皮牆,做得差的則是七扭八歪的石頭上糊上麥秸黃泥的厚牆,這種不規則的七扭八歪恰恰具有一種奇異的現代風格。
我到後桑葚村來的目的是逃脫我們市裡的文人的明爭暗鬥。爲了爭個什麼“代表”“委員”當,滿嘴高雅的“公知”“公信”“道義擔當”與“批判精神”的寫作人呲牙咧嘴,互相掐到那種程度,我只能遠走高飛,暫避一時。我也相信,“心遠地自偏”以後,將能“悠然見南山”,將至少維護片刻自我的心靈純潔與自我救贖。
到後桑葚的第二天碰巧聽到白巧兒老師給學生講故事,《賣火柴的小女孩》,把安徒生請到了咱村,連同鄰村前桑葚與山頂上的白仙姑廟村,三個自然村的孩子在聽白巧兒講:
“她想給自己暖和一下……”人們說。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看到過多麼美麗的東西,她曾經多麼幸福……
眼淚從沒有洗乾淨的衆小臉上流下。山村的孩子們驚呆了,那麼遙遠卻又是那麼親近,那麼夢幻卻又那麼真實。這裡的親近的真實是一個切膚的“窮”字。
聽了白巧兒的故事二十分鐘,她的聲音我一連幾年忘記不了,她的聲音有一種內涵,有一種彈性、糯性,溫柔卻又勁道,小心翼翼卻又殺伐決斷。我覺得我在升騰,我在醉迷。這本身就是傳說,就是童話。人生不過幾十年,幾十年中難得有幾次醉迷的享受。我驚奇也讚歎,一個貧窮的或者說剛剛開始脫離貧窮的山村怎麼會出現了安徒生。流水叮叮琮琮(淙淙),話語清清明明,故事悽悽美美,講述熱熱冷冷,口音標準得像是出自北京的中央廣播,那時候這兒還沒通電視。
如詩如夢,如舞如歌,如泣如訴,如全不可能的幻想。尤其是女教師的聲音,它的溫柔強大使我回想起母親的手指、往事、童年、螢火蟲,那人對人對蟲講客氣的年代。一個樸素的小山溝,一道厚厚的老城牆,一個上圓下方的圈門,一個單純健康、滿臉陽光與獻身的城市/鄉村女孩子,她在這裡講了“白雪公主”,講了“木(目)蓮救母”,講了“孔融讓梨”,講了“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還有“六千里尋母”……這本身就是最美的傳說。
“您……是滿族,是旗人吧?”我問。
“您怎麼知道?您怎麼什麼都知道?”
“你說話特別禮貌,和氣,您的那個聲調就透著吉祥……再說,您姓白……”
大喜。一下子拉近距離,一見如故。我們就這樣相識,我們談了兩天。時間雖然短,我知道了她的許多事蹟,她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四歲時候她死去了母親,後來繼母與父親對她不感興趣。她濡染在閱讀裡,從書裡得到了她渴望的愛。她從初中就住了學校。高中一年她的父親自殺。她的父親出過兩本詩集,父親對她講過,其實他的詩好過李白、徐志摩、普希金、艾略特。他父親回答記者採訪的時候說,他四十歲以後準備學習瑞典語,他要自己翻譯自己的詩,他五十歲時要獲得世界文學大獎。大學時期,她交了一個男友,一次說到自己的父親,她介紹了這些情況後男友說他父親是白癡自大狂,她傷心地離開了他。她報名作(做)山村民辦小學教師,開始時只是爲了逃脫她的深受傷害的初戀記憶。但是她確實愛上了山村、土城、孩子們。尤其是她喜歡這個村名,後桑葚。她從小愛吃桑葚,愛吃紫桑葚,更愛吃乳白色的桑葚,因爲這個村名,她毫不猶豫、興高采烈地選擇了這裡。她果然吃美了桑葚。
“我愛吃紫桑葚,更愛吃白桑葚”,她的這個說法讓我馬上想到巴金的《海行雜記》中的《繁星》一文,巴金年輕時寫道:“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這篇散文曾經選入小學高年級的課文裡。許多人卻硬是不知道,每當我提到巴金的《繁星》,他們就糾正我說,是冰心的新詩。
愛吃桑葚的白巧兒一年給孩子們有時候也包括家長們,講上百個中外知名的美好故事。山村的農家,於是知道哥本哈根的美人魚雕像,知道《百喻經》中的《瞎子摸象》,知道莊子講的揮動巨斧、砍落鼻子頭上抹著的白的堊土,知道類似的威廉?退爾,知道了灌園叟晚逢仙女,也知道了阿拉伯大臣的女兒謝赫拉薩德用故事的講說克服了哈里發的兇惡殺機、挽救了衆姐妹的生命。這不是奇蹟嗎?
……也知道了她的苦惱,村民們都關心她的終身大事,村民們擔心,她在這個狹小的圈子內找不到合適的郎君,最後只能走掉了事。
“也有人說我是傻子,是弱智……”她小聲說,她的話聲中不無輕微的疑問。
傻和弱智還可能是由於她的臨時住所,那不是房屋,而是看瓜護秋的農人的“窩棚”,是石頭堆積起的一個大“饅頭”,外表更像墳墓,裡面她有一隻皮箱,有半導體收音機,有錄放機,還有她自己做的用厚粗布包起來的草墊子,“這就是我的牀!”她二兒二兒地說。
在我離開山村的時候,白老師帶著幾個孩子相送,在我回頭張望的剎那間,我看到了她的一個奇異的笑容,我確然覺得笑容中有無奈,甚至有悽苦,有被遺忘的荒涼。我不敢再想她的白衣服,沒有辦法,我們的古老文化不接受茫茫大白。我努力去相信這僅僅是我自己莫名其妙。這個莫名其妙變成了我內心的動力壓力,還有點隱私的酸楚。我要好好寫一篇關於白巧兒這個民校老師的文字,我要讓她擺脫悽苦與孤單,擺脫那失去了天良的弱智評論,我要讓溫暖的種子開放出好顏好狀的蓬勃鮮花。
三
回到城市,我奮筆疾書,我寫下了關於民校教師白巧兒的長篇報道《播種者姑娘》,寫作中我數次落淚。我一連幾夜夢中聽到了她的非凡的聲音,她的講說比嗷嗷叫的千篇一律的朗誦好得多。我受到白巧兒的感動,更受到自己的感動,原來你寫出了一個純潔的好人的時候你自己也變得比沒有寫此篇作品的時候更加美好了,你提升一個你筆下的人物的精神境界的時候,恰恰是你自己的美好、善良、智慧的高揚與光耀。一個寫作人,這時候有多麼幸福!
沒有想到這篇報道取得了大的反響,報紙收到了上百封讀者來信,高層領導同志做了重要批示,教育行政部門與教育工會組織全國教育工作者閱讀“學習”,我獲得了報告文學年度獎與當年的好新聞獎,次年,省電視臺播放了有後桑葚村與白巧兒的生活工作背景視頻的我的作品朗誦。
有人說是我的作品還推動了後來民辦小學教師待遇問題的解決,我謙虛,我還不敢這樣宣佈。
也是次年,我當選爲作協分會副主席。
白巧兒來信說,不但她已經有了“編制”,而且我的報道使她收到了從帕米爾高原的邊防、到深圳特區的商家巨擘,發出的數十封願意與她“交朋友”的附有英俊挺拔照片的火燎的信。
兩年半後,收到了白巧兒的婚禮請柬,她的丈夫是縣人大副主任,請柬的雙喜字與牡丹花圖案顯得俗氣,但白巧兒手寫的幾個字純真得出奇,她寫:“您是我命運中的貴人”,“貴”字洇溼了,我相信她寫到這裡時落下了淚水。
恰逢組織與宣傳部門約我談話,談我的工作安排問題,我參加不了她的婚禮,給她寄去一套海峽對岸出品的牀具,我寫道:“是你幫助了我,你不僅在後桑葚播種了愛與文明,你也在我的命運中播灑下吉祥的甘露。一個好人、福星,帶來的是一方好運,正像一個壞種、惡煞,帶來的是一勢乖戾冤仇。”屆時我又撥通了她的電話,向她與她的那一半,說了許多美好熱烈的祝福話,這裡叫作“喜歌兒”的。
實話實說,文字生涯中遇到一個先進模範,是幾輩子修來的機遇,它是社會之福,地域之福,報刊之福,宣傳文藝教育部門與團體之福,本人之福,這是報道者即寫作者幾代人修來的福緣福份。以福祈福,以福造福,正能裂變,福福無窮!
又過了五年,白巧兒三十三歲,她調任縣婦聯主席。她來信說她很矛盾也很不安,她覺得自己的前景很看好,但是更加值得珍惜的東西是在後桑葚。她說她婚後就已經是常常往縣裡跑了,每年的寒假與暑假,她都不在,五一、十一、春節假期,她也多在縣裡。她覺得對不起孩子們。她常常在夢中回到她的學校。
我回信說,她已經在山村工作了十一年,再說,她已經結婚五年,早該與先生團圓,我還以老輩的親切直言不諱地對她說,她該考慮下一代的事兒了。
她回信說,聽了我的話,她好受得多。臨別的時候,她給後桑葚小學買了上百本書。聽到此話,我貨運給她們的小學三十多本書,其中兩本是我寫的。後桑葚村漸漸小有名氣了,在省的新聞節目裡,它每年都有幾次曝光,也上過央視“你幸福嗎”的專題採訪報道。
四
又過了十年,也就是二零零九年,白巧兒已經是省會城市分管文教工作的副市長了。當我畢恭畢敬地接受副市長的接見,並向她致敬致賀的時候,她哈哈大笑,她說:“沒多大意思,誰讓俺是無知少女呢,稀裡糊塗就上來了。”
“無知少女?”我大惑不解。
“您不知道?無黨派、知識分子、少數民族、女人,提拔得快唄。”
“當然,能往上提我還有一個優點……”她做了一個乾杯的手勢。
她設宴給我接風,有老闆魚,有鴨舌鴨掌,有滷水什錦,有瑤臺翡翠,是一種海鮮貝類的特殊製作。她一再與我碰杯乾杯,我幾近天旋地轉了。她的一套套的詞兒也令我刮目相待:“數字出幹部,幹部出數字”、“系統有核心,核心有系統”,“壓力是動力、阻力是助力”,“接待出生產力、喝酒出公信力”,“背景最重要、德才作參考”,這大概是官經,還有商經:“投資、回報、商機、預付、報價、長線、短線、牛市、崩盤、套牢、飄紅、執行力、模式複製”……真能幹呀!問題在於發掘:發掘,才能出人才乃至於出天才,如果十年以後她當了國家部長,比如教育部長、衛生部長、民政部長或者全國婦聯副主席,那也絲毫不足爲奇。希望在於下一代,我的眼睛溼潤了。
她拿出了她獨生子的照片給我看,我要全家福,我希望能見到她的老公,她心不在焉。
第二天我參加省城讀書節活動,開幕式上舉行了根據白市長(在我國,除了部隊,對於副職人員的稱呼一律免去“副”字,聽著多麼舒坦)的倡議編寫的《我愛家鄉的三十一個理由》一書發行儀式。白巧兒代表市**兩次講話,她把講故事的親切與溫柔,官員的正氣與有板有眼,字正腔圓,誠懇隨意,“旗人”同胞的謙恭與多禮,蒸蒸日上、前途看好乾部的自信自如……都結合在一起。她不拿講稿,不用套話,不帶官腔,符合最高最新精神,順流而上,入情入理,官聽了官點頭,民聽了民喝彩,文人聽了讚賞文采,老幹聽了首肯傾向(?),海歸聽了佩服她緊跟時代。已經許多年了,我沒有在任何縣市聽到過這樣精彩的即席發言。許多年來,連宣佈開會,宣佈請哪個領導或代表講話,講完話表示剛纔的講話很重要……一直到宣佈請起立請坐下直到散會,都是死死地念千篇一律的稿兒上的“主持詞”。
但是,她的講話聲腔裡有一種圓熟、練達、自信,於無意中流露了高高在上……已經不是那個有獨特的音響效果的女孩兒了。
我相信,再不要聽那些唱衰家鄉與祖國的狗屁段子了,希望在於少年中國,希望在於青春,希望在於文化教育,希望在於白巧兒她們。無怪乎省裡的朋友們唸叨,說是她即將更上一層樓,可能要調到省裡擔任職務。再想想她四十多歲的黃金年華,我怎能不爲之雀躍呢。
同時我感覺到了她正式講話的調門與單獨相處或者共同吃飯飲酒時候說話的調門確有不同,場合不同,關係不同,幾套語碼;官員並非每一分鐘都是官員,這是能放能收嗎?這裡有幾個白巧兒嗎?她還是後桑葚的播種者姑娘嗎?
她接待我的時候有市府的一位副秘書長、一位接待辦的科長,還有一位省城作協的黨組副書記經常陪同,他們的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的樣子,讓我有點彆扭。事物都不是簡單的,然而權力是需要敬畏與擡轎的。我不是憤青兒,我懂。
次日她給了我她的詩集清樣《我願意乘風登上藍色的月亮》,省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她的詩集,要我寫個序。她什麼時候成了詩人?我略感忐忑。
臨分手時她送了我兩盒茶(豆腐)幹,兩包大棗,兩包香腸,還有兩瓶本地出產、自稱有三百年釀造歷史的白酒。據說當年老一輩領導人誇獎過這個牌子的酒,可惜如今好酒如雲,廣告如花,信息如海,這個酒日益冷落,金副市長有“冠蓋滿京華,斯酒獨憔悴”之不平。臨別時風華正茂的女市長諄諄囑咐我要寫文章談談此地的酒,表現了她愛市如身的責任感。
此次會面,她既是故人情長,又是出於公心,既是談笑風生,又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如此得體,如此成熟,如此瀟灑,俺知道絕非易事。女隔三日,刮目相待,人大十八變,越變越雄辯。歷史搭上了高速列車,人人都在創造歷史,創造自己。
要言不煩,她找了一個機會體己地告訴我,說我即將滿六十歲,退下來後還有漫長的光陰,應該考慮考慮“後事”。她指出的路子是找省裡的部門活動一下,爭取明年換屆時掛上一個市政協副主席,那我就是副地師級幹部了,一輩子都不一樣了。說的我感激卻又鬧心不已。
臨走時候我勸了她一句:“還是少喝點更好些。”她感激地捏了一下我的手。
……次年元宵節剛過,我在本城請幾位老同學吃羊肉泡饃。本來“羊肉泡”是個大衆飯,小鋪子裡,攤檔上都可以吃到,邊說話邊撕饃邊舐嘴脣,很方便的。由於近年旅遊大發展,土特小吃,成了旅遊看點賣點,再貼上千百年地域文化源遠流長的標籤,到處誇張造勢,牽強附會,換場地,添背景,編造故事,掛凡爾賽宮式的大吊燈,擺洋不洋土不土的餐具器皿,菜單也印得如結婚請柬,加上上菜時的巧爲解說宣傳,發放廣告彩頁……種種泡沫服務,一下子價格上升了好幾倍,搞得變成了專宰外地遊客的奢侈大餐,而本地人少有問津的吃食了。我是因爲爲老友慶生,也爲自己又有新作獲獎,才鬧騰了這麼一下的。
就在我們吃喝得喊叫得最最紅火之時,從裡面雅間裡出來一組客人,高雅富足,躊躇意滿地走過我的身邊,“老周!”我聽到了分外親切的招喚。
無意中在本鄉本土遇到貴客,其樂何如!省城的白市長與我那樣親熱,也是個體面事情。我心潮高漲,樂情盪漾。五分鐘後,有一束百合花與馬蹄蓮配六朵玫瑰送到我手裡,四十分鐘後,我去結賬,被告知已由雅間貴客結迄。
感動我的是“漂亮”二字,對於白巧兒,除了漂亮,還是“漂亮”,就是“漂亮”,硬是“漂亮”。瞧瞧人家,兩千塊多錢的飯錢與二三百塊錢的花束事小,瞧瞧人家是怎樣辦事的:那出手,那風姿,那利索,那飄然而來,杳然而去,無跡無蹤的身影格調……漂亮得令你醉迷,漂亮得像童話,您連感謝的話都沒有地方可說。而她的美意永在身邊,她的榮光罩嚴了你。人家果然是當市長的命,與臭魚爛蝦神經兮兮的窮酸文人們大異其趣!
回想自己該寫的都還沒有動手,辜負了故知新星領導的信任提拔。我不敢怠慢,秉筆含淚,激越疾書,給本省的文學刊物寫了飲省城酒的散文,把刊物寄給了白市長,未有回覆,我也自知此文改變不了此品牌酒的頹勢。文學刊物發行量日益萎縮,我的一篇小文有什麼用?無怪乎我們作協分會的黨組書記調到勞動局當副局長,他跟摸彩摸到了大獎一樣欣喜若狂,請我與所有的副主席與黨組成員足搓了一頓。倒是酒廠來信要詳細地址,說要給我送兩箱子樣品酒。我想,大概是市長小妹把拙文轉給了他們。我沒接茬。我不好意思。
我寫了《……藍色的月亮》的序,沒有多談她的詩,倒是回顧了在後桑葚村與“詩人”的相遇,我仍然強調她的播種的光輝。感慨系之。
沒有迴音。也沒有見到此詩集的出版。也沒有聽到她再高升或者再調動的消息。自古講“相府如潭,侯門似海”,相信她走在新的高階起點上。
我識相一點,能當上地級作協分會主席就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啦……不要去煩人了罷。
五
二零一三年,我又被邀去省會參加讀書節活動了,我已經六十大幾,漸覺耳背眼花,說話重複,時而腦筋短路,說著說著會忘記了自己在說什麼,而一些最最普及的名人人名,喬治?華盛頓、哥白尼、赫胥黎、伏爾泰……最近我多次卡殼忘記。我將此次的省城之行,視爲自己的告別演出。
在省城當我問到白巧兒副市長的時候,接待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說是“我們也不太清楚”,我的心咯噔了一傢伙。
零零星星,蛛絲馬跡。人們小心翼翼地透露給我說,白巧兒的老公,因爲早早就患有嚴重的糖尿病,一直半休在家,兩人的關係似不融洽。白巧兒到省城工作後,當然把老公也接了來,隨後,老公的弟弟與弟媳也到了省城,到與他們哥相識的一家企業混生活。如此這般,年初小叔子與媳婦打起了離婚官司,爲分割財產鬧了個不亦樂乎。在法院,媳婦咬定,嫂子是大官,給了小叔子一套房產,還給了多少多少萬元的現金,多少多少萬元的股票,她全部要求按婚後財產收入歸夫婦二人共有的原則分享。此事在網上爆出來了。
“真的嗎?”我問,心亂了,如同吃了一顆蒼蠅,仍然不敢相信。“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內心裡山呼海嘯,心、耳、思肉搏成了一團。
不,我並不是由於自己寫了她,從而漲了行市而爲她事後的種種變故感到關切,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小二十年後失足落水也算滄桑之一景。這也是報告文學、更是小說與詩歌的資源。我並不需要因爲發生了某些尚無結論的說法而尷尬而晦氣,我本來可以振振有詞地說,當時有當時的情況,現在有現在的情況,寫而不察未必會比用而不察更輸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捱了窩心一腳,我當真要喊:“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我失去了成爲著名作家與茲後青雲連上的理由,我失去了爲那樣美麗陶醉得令人迷惑的感覺,我推動了山村、童話、土城上空的月亮。我的失落感當然不是爲了自己的俗務。
“網上貼了四五天,小地方指名道姓地一傳,早已就滿城風雨。後來屏蔽了一回,一屏蔽,各種爆料就更多了。”
誰都是欲言又止,大致的說法是:她的老公原來在縣裡就是“能人”,有些積蓄,後來倒騰了一下,有所發達膨脹,現在難以確定其合法性或非法性,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上邊也未必顧得上查他,比他問題大的人多了去了。這是第一種說法,認爲白巧兒基本上沒有太多責任。
第二種,是說她老公與這裡的商企權貴家庭關係很深,尤其是老公善於與二三等的準***、準富二代交往,幫這個批地,幫那個批指標,起到了最需要起而他人無法起的作用。老公、小叔子、小叔子媳婦,都以市長家屬的名義攬過事受過禮要過回報,也都用各種辦法讓市長嫂子去通過關節辦過事兒。她本來一個“無知少女”,權力有限,問題是市裡的幾個關鍵人物對她印象特好,她確實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子。
第三種,順著第二種說法發展下去,就傳出了她與本市一位權勢滿滿的大佬有染的佳話醜聞。有男有女有關係有趣味盎然,形勢大好,春色滿園,底下的話可想而知。
再分析一下,戲後有戲,說是表面上看是小叔子夫妻打離婚,其實是老公導演的一場情節戲情景戲,時至今日,在網上把白巧兒臭了個三魂出竅,六魂涅槃,小叔子夫婦並未離婚,據說此年情人節人們看到了小叔子給妻子送了二十九朵玫瑰。倒是把白市長逼上了絕路,老公算是秀了秀自己的道行,出了一口鳥氣。也有人痛斥此種說法不合邏輯,兩口子之間不管有啥問題,維護共同形象,必然是利益與智慧的交匯點。
而最最要命的事件發生了,當通俗的也是最易普及的嚴重殺傷性爆料甚囂塵上之時,在春天萬物的發情期,白巧兒上演了一回“自殺未遂”的陳舊拙笨戲碼。她吃了一瓶安眠藥。
渾蛋透頂啊,你怎麼會是這樣,你你你……
自殺未遂,此事確然發生,沒有爭議。屬於新知識新概念領域的爭論是:她的自殺是什麼性質:畏罪?墮落、蛻化變質後的自責?網謠殺人?畏謠言與輿論如阮玲玉?背叛社會主義事業、爲我們的體制與統戰政策抹黑?還是完全無能力負責的憂鬱癥:它是用腦過度、精神緊張、體力勞累所引起的一種機體功能失調疾病。現在美國城市的憂鬱癥患者占城市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趙匡胤、林肯、羅斯福、丘吉爾、林彪、姬鵬飛、梵高、海明威、徐遲、許立羣、崔永元……都有憂鬱癥。何況白巧兒的家族病史上就有板上釘釘的憂鬱鐵案。再加上個區區白巧兒,又有何妨礙呢?
多數市民與本市幹部都不能接受這最後的說法,人們說,西醫本來就不適合中國國情,西人亡我之心不死,憂鬱中華之心未死,奇談怪論更是爲了給不良男女打掩護。孔孟老莊都教導我們,君子坦蕩蕩,無欲則剛,至人無夢,遊刃有餘,善攝生者無死地;爲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一瓶唑吡坦,已經不打自招了她的貪腐……
很遺憾,無法瞭解得再多,我難以釋然的一點是,這裡似乎有我造的孽。我的筆毀了她,高高擡起,突然跌下。當然她必須對自己負責,但是如果我不寫那篇高調的報道呢?我惶惑了。我恨白巧兒,更恨我自己。天上地下,怎麼會這樣快?完全無法相信。我唯一能做的是,給省城朋友留下了我的手機號與地址,還留下了一張紙條,託他們轉交。我寫道:
“白巧兒同志你好:請與我聯繫,永遠不會忘記在後桑葚的日子,什麼都不會太遲,美好在昨天也在明天,重要的是今天的勇敢面對與跨越……請接受我的惦念與祝福,保重,保重,再保重!”
六
又一年多過去了,我得不到白巧兒任何消息。夢裡,我見到了她,聽到了她講故事的獨有的聲音。而且,不好意思,我親吻了她。她的淚水落到了我鼻尖上。我的淚水,落到了她額頭上。
我痛心,我也期待。我惦記,我也頓足。我憤怒,我也撕心裂肺。我完全喪失了信息來源也就是完全無法做出判斷,又不能死乞白賴地打問,對一個有問題的人你怎麼這樣鍾情,你老糊塗了還是老變了態?
卻對她仍然充滿擔憂,並且願意爲她祈禱上蒼。
這是什麼?一天半夜睡夢中我喊了起來。
鼠疫?霍亂?埃博拉?化武?冤孽?自取滅亡?
痛心疾首!
該死!
這怎麼可能?
痛心疾首!
這是怎麼發生的?
告訴我,我不信,我不明白,我不接受!
七
又一年過去了,二零一五年除夕晚上從我的手機微信“發現”類的“朋友圈”中看到了幾張彩圖,是雪景,我驀然心動,若有所驚。初冬的第一次大雪?
頭一張照片是一條山裡的公路,公路的一個側面是白雪,另一個側面是黑色柏油路的本色,一側向陽雪薄,一側背陰雪厚。公路拐著一個大彎,兩端都通向遠方。來處去處都還那麼遙遠。大路多雪的靠近河谷一側安裝了講究的護欄,改革了,開放了,發展了。護欄下邊的流水卻並沒有凍結,似乎聽得到一點水聲。山腳下有蜿蜒而上的電線桿,幾道電線像是空中五線譜。好熟悉的地方,好疏朗的空間!
另一張照片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雪的丘陵,是雪的海洋,是雪的波濤,是雪的原野。一片空無,千山鳥絕,萬徑人滅,無笠無翁,無人釣雪。是肅穆更是純淨,是歸零更是無窮。天上有一輪奇怪的藍月亮。我覺得我要撲向跪向這巨大的清靜**,於無聲處,略略神秘。我暗感恐懼,覺得大雪積堆來自天外,藍色月光只可能是來自夢寐,也像夢寐一樣催人淚下。有冬季的脫落盡了樹葉的光淨刺人的枝杈,是幾株橡樹,山區農民喜歡稱之爲玻璃樹,松鼠最喜歡找玻璃樹爬,摘集貯存橡子過冬。經過寒風地冰雪的刪節,它們的枝杈仍然密密麻麻,仍然瀟灑、尖厲而且簡潔。靠下面是一截斷牆,凸凸凹凹,歪歪扭扭,戴著雪帽子,在雪地上留下了緊張**的黑影。
蹊蹺,震懾,這不是真的,究竟是有還是沒有這個彩信照片呢?我掐了掐耳朵,又捏了一下涌泉穴。
三星手機爲節約電力動輒灰屏,我更看不清楚,額角上沁出汗珠。拼上老眼昏花,漸漸看到了右上角的輕紗般的薄雲,雲邊是明淨的藍色的月亮。這纔想起,怎麼月亮不是橙黃而是淡藍?是果真有這般樣的月色還是經過電腦的人爲操作?信息時代的傷腦筋處是什麼都能做得出來。你難分虛實,你難分固有與製作。我疑惑著。然後費了好大勁,把圖片橫過來,用拇指和食指不斷擴大,一二三四,我瞎黢黢找出了豐厚的白雪中的一些黑點。天上的黑點應該是幾隻烏鴉。我感到了一點冷風,我聽到了風聲與烏鴉的哇、哇、哇,漸飛漸遠。地上的黑點呢?多麼潔白的雪原,也總會被玷污的嗎?
啊,終於發現了,這又一張圖片就是久違了的後桑葚村啊!我看到了老牆圈門上的厚雪,看到了戲臺與茂密的新屋頂。是攝影還是繪畫?白與白之間,有那麼多對比,有遠近、厚薄、明暗、疏密、溫寒、繁榮與荒僻、往日與後來……
還有全新學校校舍,小小的卻是方正棱角的操場。我似乎看到了校園裡的旗桿與五星紅旗,看到了安裝不久的籃球架子。看到了當年的身影,我彷彿聽到了白巧兒講《賣火柴的小女孩》的餘音繞樑。我想起了我的成名作:《播種者姑娘》,我想起她的沒有來得及出版的詩集,標題是《……藍色的月亮》。大雪,雪大,雪落無聲跡。
尤其是,我在最後一張圖片上的右角,發現了那個白巧兒當年住過的石頭堆積起來的“窩棚”,像墳墓,像鳥巢,像加泰羅尼亞的天才建築家高地的紀念建築,它下陷了,它幾乎全部埋在大雪裡。
我跳將起來,我趕快查彩信的發主,署名是“BZZGN”,什麼是“BZZGN”呢?來信息者的電話號標明是“私人號碼”。那麼難道我的叫通別人的手機必然會顯示的電話號,是公用號碼麼?這裡也有英語詞彙的影響,以“私”加密,無孔不入。
而BZZGN,莫非是“*****”?
我幻想著,我期待著,我願望著,我感動著,心跳著,我糊塗得要活要死。我趕緊點擊“贊”與“評論”,出現了“拒收”字樣,是隸書。這是什麼型號的後喬布斯手機呢,我還從來沒有知道任何手機有向來信方顯示拒收隸書字樣的功能。中國的設計師,快快設計出有強大拒功收能的手機來吧,拒收救國,拒收救世,拒收救人!
播種者小姑娘,播種的(好)人,糊塗人,不堪回首的人,那麼容易失落的美好與青春啊,播撒良種的?抑或是病毒吞噬奄奄一息的姑娘啊,你在哪兒?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