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再度啟程
“千騎試春游,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江東歸老客,遲留。白酒無聲滑瀉油。”
“飛火亂星球,淺黛橫波翠欲流。不似白云鄉外冷,溫柔。此去淮南第一州。”
這是蘇東坡當年所寫的《南鄉子》,詞里面寫的這淮南第一州,說的便是宿州了。
此時距離宿州城還有百里地,但此時已是快到三月的時節,那春意透過越來越綠的葉子、越來越艷的花兒開始肆意地揮灑起來,自從建炎南渡之后,這是辛次膺十幾年里第一次回來,
回到淮河以北來。
老頭兒全然沒有什么近鄉情怯的說法,自從與陸宰調換了個官職,繼續做他的起居舍人之后,這大半個月來,他每日都是快活得緊、興奮得緊,就像是剛才這般,他顧不得連日來趕路的疲憊,興沖沖地便背了首詞出來。
而這,也是他一百里的路上,背的第一百首詞了。
劉邦見這返老還童一樣的老頭兒,嘴上不知道說了他多少次了,一大把年紀了,卻不知老成穩重,跟在自己身邊,連自己半分的沉穩都沒學去,呱噪極了。
雖然沒有人附和辛次膺,但他的興致仍是不減,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秦掃六合,宿州便分轄泗水郡,泗水郡又轄豐邑,正是漢高祖潛龍之地所在……昔者重華文命,并胄高陽之苗;豐邑舂陵,俱纂帝堯之緒,此處有龍興,即是有靈臺。”
郭藥師雖然是武將出身,早些年也是遼東貧苦漢兒,沒念過許多的書;但常勝軍被坑殺之后,隱居在南邊,閑暇日子里也是聽過了許多的道理,識得了不少的文字,生平最佩服的不是什么關羽岳飛,而是這些個文人墨客,特別是肚子里很有東西的文人墨客。
雖然知道辛次膺不喜歡自己,但此時還是忍不住拍著馬屁道:
“辛先生見多識廣、才華橫溢,每至一處便能夠引經據典、擺出當地的典故來,當真是有著大學問,小老兒敬佩得是五體投地。”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但這位畢竟是個賣國賊,辛次膺冷哼了一聲,終于是噤聲了去,理也不理他一下。
劉邦見了這副景象,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兩人一路上都是這樣,不管辛次膺再怎么擺譜,也無法阻止郭藥師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不過他見不慣老頭兒這副了不起的模樣,有意尋他難看,便開口問道:
“你小子既然對這宿州了解得深,那老子便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否答得上來?”
別的不說,辛次膺常年被秦檜排擠,只能撈著個一些清閑的職位來做,平日里除了看書以外,很少有能做的事情。
這些個州郡縣的知識,更是他的心頭所愛,家中不知道手抄了多少地方的縣志……就算是宿州本地人,也不一定比他更為了解這個地方。
此時皇帝發問,他連想也沒想,直接便回道:
“官家請問,臣知無不言。”
劉邦看著這有些陌生卻又熟悉的地方……陌生的是周圍的建筑、河流、大路,與當年全都不一樣;熟悉的則是山溝、水渠和頑石,又實實在在地沒有什么變化。
這種感覺有些奇妙,這里是他的家鄉,準確的來說,這方圓數百里之內,北到徐州、蕭縣,南至宿州、泗縣,是他待了大半生的地方。
如今再度回來,已經是物是人非了,說一點感慨都沒有那是假的,只是從泗縣過來,初時的惆然早已經消失殆盡,又確實是已經不再感慨了。
他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塊巨石,問向辛次膺道:
“你厲害得很,可知道那巨石之下,藏了什么?”
辛次膺只當皇帝是在為難自己,那石頭有兩人多高,不知道在那兒矗立了多少年,外邊兒給磨得光滑無比,除了青苔之外,連半點別的東西都沒有。
下面能有什么?除了泥和土,還能有什么?
自然了,這種話兒是不能與皇帝說的,但他又覺得趙官家不會這樣隨意編排自己,便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有哪本書上寫過這宿州的巨石。
只好老實答道:“臣實不知。”
“哼!”
劉邦無比得意地瞅了他一眼:“平日里叫你們要多讀書多讀書,就是不聽!”
“連這種知識都沒有,以后再敢賣弄,老子便賞你的殺威棒!”
辛次膺明顯有些不服:“那,那巨石下有什么,還請官家示下。”
劉邦笑道:“你小子還不服氣,若是老子當真說出來了,你又該如何?”
起居舍人見皇帝這般有底氣,又細細思索了一陣,確定了又確定,宿州志里面沒有這石頭的描述……書是不會騙人的,但官家會。
他便挺直了腰板道:“但憑官家吩咐!”
“行!”劉邦拍了拍巴掌,“這可是你說的。”
說罷,他沒有先提自己的要求,而是直接把那石頭下面有什么說了出來:
“下面刻了六個字。”
兩人的談話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聽眾,就拿張太尉來說,他對這好奇極了,便搶在辛次膺前面問道:
“不知道是哪六個字?”
“大楚興,陳勝王。”
……
眾人皆是有些無語,那陳勝吳廣起義是猴年馬月的事情去了,就算真有這六個字,官家南渡的時候可沒來過這里,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再者說了,就那巨石如今的模樣來看,至少也是幾十年未曾被人給動過了,既然沒被人給動過,便更不應該被皇帝給知曉了。
看來,陛下當真是在尋辛次膺的樂子。
事情與自己有關,起居舍人卻不像旁人那么想,大澤鄉同屬沛郡,確實也就在宿州。
官家能說出這話兒來,倒也不全是無的放矢,只是,那下面真的有文字嗎?
辛次膺動搖了一兩分,仍有八九分的自信在,便開口道:
“官家如此淵博,倒是可以將石頭給倒過來,讓臣等也開開眼界。”
劉邦向來是個有操守的人,特別是在打賭這件事情上,他招了招手,讓全軍停下稍作休整,又讓黃彥節去找了幾十個身材高大的禁軍來,讓他們朝著那塊石頭動手。
雖然大伙兒不知道這些貴人們在玩什么游戲,但這也不是他們應該去在乎的事情,巨石雖大,奈何人多,這些人一同使勁,又用上了各自的兵刃去翹、去推,只一盞茶不到的時間,那塊不知道立了多久的石頭,便轟然倒了下去。
辛次膺直接翻身下了馬來,他腿雖然比之前要好了很多,但仍舊是有些跛,走起路來也有些明顯,帶著郭藥師張俊等人一齊便跑了過去。
盯著那石底看了好一會兒,辛次膺直接便上了手,摳下了上面的泥。
六個字,是的,用小篆刻著的六個大字,雖然許多人已經識不得它們的模樣了,但博學的辛次膺確實是認識的。
大楚興,陳勝王。
一千三百多年前,陳勝和吳廣就是在這里揭竿而起,創下了華夏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規模百姓起義。
楚隱王早已隕去多年,唯有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響徹寰宇;自此以后,古往今來再也沒有了永恒的貴族,當這片土地上的百姓走投無路之時,便會出現無數個陳勝、無數個吳廣來,
他們或許成為不了劉邦項羽,但只有在他們創造出來的條件之下,才能夠出現劉邦和項羽。
辛次膺沒想到竟然當真被官家給說中了,心里頭卻全然沒有打賭失敗的落寞,相反地,他發現了這在所有書本里都未曾記載過的事情,他很激動。
“官家,此乃當年楚隱王留下的真跡?當與天下人共同一瞻!”
劉邦招手,把他們給喚了回來,又朝著黃彥節吩咐道:
“把石頭給恢復原樣吧。”
別的都好說,若他現在還在造秦國的反,那石頭自當露給天人看。
但現在他已經是皇帝了……屁股決定腦袋,沒有抹去這六個字,已經是他對于陳、吳二人最大的尊重了。
“當年劉季征淮南王英布的時候,路過這里干了一仗,多虧這石頭替他擋了許多的箭。”
“大伙兒既然都知道陳涉的事情,便當謹記著,謹記著,秦也好,漢也罷,包括后來的那個什么李唐,亂亡之禍并不起于四夷,而是起于小民。”
“朕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什么事情都敢干,唯獨不敢做的只有一件,那便是厚此薄彼……厚外人薄近人,厚古人薄今人,厚罪人薄功人,厚夷人薄漢人。”
“所以,不要求諸位在對待百姓的時候有多么優待,只要你們能夠保持本心,牢記自己的背后,到底是誰就行了。”
皇帝難得說教,眾人全都稱是,可稱是歸稱是,想要改變還是要難上許多。
特別是像辛次膺這樣的儒生,素來講究臉面,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說來是好,唯有身邊的人方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好啦,繼續啟程吧,天黑之前務必要到宿州。”
皇帝一聲令下,這支兩千人的隊伍又開始動了起來。
他這次只帶了一半皇城司的人出來……臨安一事,雖然在他的計劃之內,但人不是工具,只要是人,便有著太多的不確定和不可控,老王頭也好,紀五也好,包括道濟在內……他這一世最先接觸到的幾人先后受了災殃,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事情。
雖然他極力否認,但這些人的事兒,總是與他的自大有關的,他明明可以安排得更完全一些,更穩妥一些,偏生沒有。
但他改不了,改了這極度自信,他也就不再是他了。
有快馬跟了上來,黃彥節攔住了來人,是從臨安發來的消息。
那日皇帝安排得急……他一聲令下,整個朝廷便馬上動了起來,一來是隨行的人員,二來是留下的許多爛攤子,三來,則是路線的規劃以及對趙鼎等人的解釋。
所以很多事情,并沒有立馬就全都解決好。
比如說張浚,他雖然沒有下令責罰,但這位畢竟還在朝中任著官職,趙鼎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處置;比如說皇太后的后事……官家雖然不用守孝三年,但也應該等其下葬之后才動身才是;再比如說,即將誕下龍種的種貴妃,這一件件的,都應該把皇帝綁在臨安。
可是他還是走了,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給這些個自己的大臣……他很清楚,兩國戰事宜急不宜緩,因為西夏和高麗摻和了進來,在這兩國徹底倒向金國之前,他要讓這兩國的人看清楚,
看清楚宋金之間,誰才是那個更有希望獲勝的一方。
所以他只是把掛在岳府門前許久的紀五給抱了下來,又親自用鏟子在西湖邊上為他鏟了一個坑,將他給埋了進去。
今日來傳消息的,便是來說皇太后后事已了的人。
黃彥節拍馬追上皇帝,將消息全都說了出來:
“皇太后深受臨安百姓的愛戴,已葬于飛來峰之下,百姓們日夜嚎哭,自發地為其戴孝三日。”
“那日在金營架子下面念經超度的人也尋到了,不是別人,正是佛海大師和道濟大師兩位……他們超度完后,便又云游去了,靈隱寺如今由幾位輩分高的大師主持著事務,但佛海大師主持的名號,依舊是保留著的。”
劉邦沒有說別的,只是問道:
“宗廟的事情如何?”
“宗正寺不愿接收王大爺和紀英雄的靈位,只說是祭祀祖先之地,放不進別的人去……”
“趙鼎怎么說的?”
“趙相的意思是,官家若是有心,倒是可以尋個道觀或者寺廟供奉,并非一定要將兩位放入太廟。”
“嗯,”劉邦點了點頭,“把宗正寺的人全撤了吧,再問問趙士這個大宗正,行是不行。”
宗正寺里面多是些趙家人,或者與趙家有著姻親關系的人,存在的目的除了宗族里頭的事情之外,便是為這些個皇親國戚們尋個差事,安頓他們,不至于亂來。
如今官家一句話,便要撤掉那些人……不說別的,就這一百多位貴胄們,就沒有哪個是好相與的。
明明是官家做得先不合規矩……黃彥節也不敢逾矩,老實地答應了下來。
“還有一事……皇城司的人說,岳少保回復姚太夫人的書信已經到了,說是只有一句話。”
“哦?”
劉邦頓時來了興趣,畢竟路途遙遠,沿路上又有不少的戰事,岳飛的消息終究是遲緩了許多,但他沒有亂了方寸,還攻下了鄭州,這已經是讓劉邦有些驚喜了。
如今回了信,他的窺探欲立馬生了出來,連忙問道:
“是哪一句話?”
黃彥節沒有絲毫的猶豫:“是‘忠孝難兩全,母恕兒不孝’。”
“這人還真是固執得厲害。”
扔下了這么一句評價,不過說歸說,他的心里頭卻是高興得緊,瞧瞧人家,不怪人家能夠打勝仗!
再想想在宿州城里頭窩著的那三個廢物,劉邦立馬就來了脾氣,恨不得一人賞他們兩個巴掌。
氣了好一會兒,他又問向黃彥節:
“那虞允文如何了?”
說起這人,他這次跟著來,實在是有些巧合。
巧合得厲害。
臨安城被圍的消息才剛剛傳出去,這人便立馬動了身,還是帶著那些個和尚道士道姑尼姑一起勤王,不過才走到半路,就收到了金人早已退去的消息。
如此,這小子便只身一人來了臨安,沿路上又聽說了當時發生的許多事情,這人一合計,很快就把皇帝的想法給猜了出來。
假冒金人、弒兄殺母,這放在平常人身上尚且是萬死不足惜的事情,更何況是發生在當今的皇帝身上!
都說是‘君為臣綱’,皇帝這個做表率的人行如此之事,就不怕引起天地倒轉、秩序崩壞嗎?!
懷著不解與憤怒,想到自己伺候的是這么一個無德無品的暴君,虞允文可能覺得有些東西開始坍塌了,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好了。
于是,便敢在皇帝離開臨安之前,攔住了天子的去路。
這本來應該是被亂棍打死,或者拿下丟給大理寺的,但這位在之前趙士程謀反的時候表現不錯,劉邦便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詢問自己的機會,畢竟能想著帶人來勤王,這便是忠,能猜到自己干的事兒,這也算得上是機靈了。
一個機靈且忠心的人,是值得一個活命的機會的。
所以不管虞允文如何冒犯,如何拆穿,劉邦也沒理他,把陸宰的兒子安排去了明州做知府,把這位剛正不阿的虞允文給帶到了身邊。
不用向他解釋的,有的人只聽你說了什么,有的人更在意的是你做了什么。
讓他看著就好,看著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白什么又是黑,這人會明白的。
黃彥節頷首道:“仍是老樣子,吃飯喝水都要人去灌,魂魄像是還沒回來。”
“今日有派人去宿州嗎?”
“去了,照著官家的吩咐,這些日子以來每日一個,從未敢缺。”
劉邦點了點頭,他再沒了別的問題,用劍鞘拍在了馬臀上,朝著宿州城疾馳而去了。
另外一頭,宿州城。
這城本就不大,唐太和三年的時候還曾廢棄過,雖然后面又復置,但其一直聲名不顯,雖然蘇軾說這里是‘此去淮南第一州’,但這‘第一’的名號,終究是被夸大了些。
不過小雖小,此地確實是有其獨特的底蘊在此,既有劉邦當年躲避秦兵追捕所待的皇藏峪,也有劉裕之子劉義隆在此修建的天門寺,據說孔門七十二賢、孔門十哲、二十四孝之一的閔子就是葬在這里,加上劉伶、嵇康等竹林名士……
宿州的小,是它城池的小,宿州的大,卻是大在它的氣質。
雖然連年遭受戰亂,但此地的人卻是要沉穩得許多,金人來的時候既不像別地那般如喪家之犬,也不會在宋人來的時候表現得過多的興奮與喜樂。
宿州更像是一個旁觀者,雖然它也置身在這棋盤之內,卻冷眼看著這兩方的執棋者,不管是誰入主中原,好像也無法讓其輕易的悲喜。
趙密帶著他步軍司的人駐扎在南城門,楊沂中則是帶著殿前司的禁軍待在北城門,王德沒帶兵來,他倒是好,本來三人中屬他的官職最低,但他倒是占了個城內府衙的位置。
此時估摸著時辰,知道又到了一天里最難受的時候了,那入了城的宦官先是見到了趙都使,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呢,趙密看了這人的打扮,直接便背過了身去:
“上使還請直言吧,說完就快些離去,勿要在此地多留。”
那宦官大概也能理解趙都使的心情,便省去了寒暄,直接開口道:
“趙密,這是第三十次勸你了,還是回臨安去吧,反正你待在這兒也是浪費米飯,既然都是浪費,何不去浪費臨安的?”
“這軍中糧草來之不易,瞅你小子的模樣,便知道你的飯量不小,老子讓黃彥節來,他畢竟瘦弱,還比你少了二兩贅肉,再怎么差,他也吃得比你少不是?”
“現在老子馬上就要到了,你要是回心轉意了,便回個話給老子,把兵留在這里,自己收拾好東西直接回去就行,不用與老子再打招呼了。”
已經第三十個人了……趙都使的背影不住地顫抖著,他還是習慣不了,習慣不了被官家如此奚落。
深深地吸了好大口氣,趙密這才回過身來:
“密不走,在這里恭候陛下。”
說是這么說,但他總覺得今天來傳話的這個,好像少了點什么。
只是一時間,趙都使怎么也想不起來。
宦官微微頷首,他還得把消息告知給別的兩位將軍,不敢多停留。
只是才一只腳邁出門去,便又回過身來,一臉歉意的模樣:
“趙都使勿怪,少說了一句……”
趙密一臉愁容,趕緊又轉過了身去,他從第八次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掉淚了,但他又害怕,害怕官家會添上些別的新詞出來,自己忍受不住,在外人面前漏了底褲出來。
宦官見此狀,沒有半分的猶豫,補上了皇帝的最后一句話。
“趙密,說真的,你們仨是廢物。”
趙都使終是忍耐不住,開始嚎啕大哭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