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前說過了,開封……這中原地區已經是少有漢人了的;就算說著的是漢話、穿著的是漢服,但他們不一定就是漢人。
完顏昌那群人還活著的時候,想的是遼東、想的是草原,想像遼國那樣和宋國去相處,如此才有了張邦昌有了劉豫,才有了秦相爺這樣的人存在。
但完顏兀術不一樣,或者說早些時候其實也一樣,只是等他幾個哥哥死的死、老的老,他自個兒接過來這金國軍權之后,連番的勝仗讓他對這個南邊的王朝愈發蔑視,這才動起了兼并吞滅的心思。
能逃到南方的漢人都已經逃了,不能逃的,要么是本就身份不明確,例如郭藥師那樣的遼東漢兒;要么就是把自己給當做了華夏正統的遼國子民;要么,就是壓根兒沒有漢、契丹或女真這種概念的人了,這一種多半都是些年歲不大的人,他們長大成人的這個過程,就是女真鐵騎無敵于世的過程,是一個危險到隨時都有可能丟了性命的過程。
完顏兀術說是說遷了有十萬戶南下,不過開封府占了多少,這事兒興許連四太子自個兒都沒個確切的數目,不過眼下可以肯定的是,這中牟城中,這被岳飛給庇護起來的幾千漢人們,除去來往行商之外,并沒有幾人是與他們一條心的。
完顏金彈子每日來喊話,喊得自己是越來越心驚,喊得岳飛是越來越容易發怒,但同樣的,也喊得城里頭的人不少都心動了起來,聽見說只要開城門投降,就能有個活命的機會了,大伙兒好似忘記了是為什么受困于此地的一般,各自的心態都有些變了起來。
好像岳飛不開城門投降,是拖累著他們一樣;
好像岳飛不開城門投降,是有著什么別的企圖一般;
好像岳飛不投降,是擅自替他們做了決定,好像岳飛不投降,便是冥頑不明,便是把金人給得罪得厲害了,之前在城門外頭哭爹喊娘的場景被被他們極有默契的從腦子中摘了出去,眼下的,便只是無數的怨念了。
加上金彈子頗有毅力,一日來喊話要來喊個好幾次,城中的人終于是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將士兵送來的粟米飯扔在了地上。
“四太子親自領兵,攜兵帶甲者何止百萬?既然已經給了活命的機會,卻為何還要這般頑固?便是想要讓這一城的人,都無辜送了性命去嗎?!”
“打仗是你們的事兒,我等也是離時背運,討了這么一個下場來,若是岳元帥不愿意降,倒不如與對面的將軍說說,把我等給放出去罷,省得到時候兩軍交戰,我等也不至于拖了岳元帥的后腿。”
“若岳元帥也打著害我們性命的主意,便請給個痛快,如此耗著,讓人最后空歡喜了一場,徒添了些個怨氣……老人家都說,若是怨氣重了,投胎也是投不得的,得再受苦千八百年,怨氣都沒了,方才能夠清清白白的轉世。”
有人帶頭,那胸口的怨念便似找到了一個豁口,說什么的都有,有讓岳飛帶著大伙兒一起投的,有讓岳飛和對面說說好話,讓自己這些人先去投的,還有讓岳飛給個痛快,不要像個娘們兒似的。
大伙兒本是蹲在城里頭,說起話來便挺直了腰桿,個個都站起了身來,卻也沒幾個注意到旁邊趴在地上去摟米飯的士兵,他們站著,他們趴著,場景倒是有趣。
牛皋給氣了個不行,若是岳飛不在,依著他的脾氣,說不準就把這些人用石磨給碾了充作糧食了,但岳飛在這里,他便是連句狠話兒也說不出來,連祖宗帶娘的罵上了好一陣子,聲音也不如他們的大,反而把自己的嗓子給罵啞了。
這抱怨的人越來越多,動靜也就越來越大,岳飛忙著投擲標槍,一時間沒有注意到,等牛皋到了身邊的時候,這幾千人都已是做出了一副要干仗的模樣出來了,欺得來維持秩序的子弟兵們連連后退,有些年紀大的,更是直接動上了手,雖然打得不痛,但終歸是打寒了這群新兵的心。
“若是面對金人也有這般魄力,這群雜碎何至于到這般境地!”
“依著我看……”牛皋聲音沙啞,他知道岳飛的脾氣,便說了一個不那么過分的提議出來。
“元帥,不如把城門給開了,放他們出去罷!”
“都說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各人有各人的命數,省得咱們再兩頭不做好,白白被他們給唾罵。”
岳飛眉頭緊皺,當兵當了一輩子,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面,聽那些人罵得越來越難聽,自個兒也不由得生氣了起來。他是仁慈,是善良,也是,能帶出‘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這種前無古人的兵出來,但凡有點花花腸子也是不可能的事兒。
但他也是個軍人,是個漢子,掉腦袋都不怕,只怕沒有死得其所的血性男兒,同時還是大宋最年輕的國公,最年輕的主帥,若是連生氣都沒有,那便是泥塑石頭了。
又見下方,有個婦人見邊上的老頭兒動了手,便有樣學樣的朝著面前阻止他們前進的士兵打了過去,這婆娘個子矮,剛好就打到了那士兵的臉上,發出了一聲清脆而響亮的巴掌聲,連城頭上的人都給聽見了。
那婦人也是愣了一愣,她本來只是想拍打這人的肩膀,也不知怎的就拍到了他的臉上,頓了頓,見這人只是低著腦袋,也沒有別的動作……不但沒有別的動作,連阻攔人的架勢都沒有了。
不但是他沒有架勢,連帶著邊上的,所有瞧見了這一幕的人,都停了下來。
這是一種有些詭異的動作,這些維持秩序的士兵,好像同時被人給抽了魂去,同時安靜了下來。
這婦人心虛極了,不能感覺有些不對,但又見沒甚后果,便尖著嗓子喊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此時的力竭聲嘶,便是她覺得不安,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安,只能試圖用大喊大叫,來自己給自己一點兒安全感罷了。
“住手!”
岳飛大喊了一聲,旁人還沒反應過來,但岳云一身武藝皆是由他所授,這小子手一抬,岳飛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而這位被扇了巴掌的岳家少將軍,本來已經準備伸過去的手,在身后、在頭上,自己親爹聲音響起來之后,就這么僵在了那里。
他背對著岳飛,后者也瞧不清楚他的表情,岳云只覺得眼睛里像是塞了石頭,他忍了又忍,試圖把淚給憋回去。
不過還是有滴眼淚穿過了他設下的防備,自眼角劃過,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他才反應過來,像是一個被發現了秘密的孩子,趕緊用手擦拭了去。
“岳飛!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若再不投降,一炷香之后,便是我金國大軍踏平此地的時辰!”
完顏金彈子哪里曉得這城里頭發生了什么,只是剛才回去喝了口茶,現在又跑過來喊話來了。
不過這次也不止是喊話,因為剛才,就在剛才他騎馬而來的時候,哈迷蚩已經給他下了命令,石砲已經是造好了,他們是真的要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