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虞允文
距離虞家被砸的事情已經過了三日,虞允文也整整用了三日的時間,才趕路到了亳州。
這地方此時已經是被全副戒嚴了起來,他從宿州而來,兩座本來隔得這么近的城池,竟然好像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一般,一路上除了兵就還是兵,半個閑雜人都看不到。
除了他自己。
所以這條路,他走得寂寞極了。
不過寂寞歸寂寞,他倒是不在意這些,比起一路上的孤獨,他更多的心思用在了觀察這一路來的地形上面……哪里適合設伏,哪里可以扎營,哪里有水源,哪里又有造攻城器械的木材,全都被他給記在了腦子里。
他是不可能會投金的,這不關任何人的事,完全是他這三十多年來學的東西、見過的人讀過的書不允許他這么做,別說旁人,就連他自己這第一關,便是過不去的。
就像是當他推算出來,那讓人裝成了金人去圍了臨安,那取了孝慈淵圣皇帝性命的人就是他的君主,他效忠的對象之后,他整個人的狀態就和那被砸了九烈三貞牌匾的虞家主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最重要的是,太后,皇帝的親娘,也死在了那大營里,哪怕是在秩序崩壞的、五代十國的時候,再殘暴的君主也沒聽說過有弒母的!
虞允文的天塌了,跟著他一起塌陷的,還有他的一切,他的所見所知所識所信,全都塌了。
直到那天,在剛剛進宿州城的時候,皇帝找上了他。
從一介未取得任何功名的學生,到皇帝玩笑般地讓他去做了明州的父母官,此番知遇之恩曾經讓他錯以為,自己能像諸葛武侯和昭烈帝那般,與皇帝上演一出魚水相遇的佳話……沒辦法,他是讀書的,難免會有天真的時候,幻想的時候。
“朕不是要解釋什么,但是你小子還算有點兒本事,心腸也還不錯,所以才浪費這些時間來與你說上兩句。”
“你若不信,那便算了,伱若信了,便當自個兒做個抉擇。”
面對著心如死灰的虞允文,劉邦沒有擺出什么架子,正如他所言的那般,他沒有想要解釋什么,所以連掩飾都給免了,在面對這人的詰問之時,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承認了他的推斷。
“若是可以的話,朕守著臨安那個安樂窩過一輩子也不是不行,打不打仗什么的,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你得相信朕的這話兒,因為一開始的時候,朕確實是沒有想過要打的,說起來朕是這天下的皇帝,但說到底……”
到現在虞允文也不知道皇帝的后半句話想要說什么,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因為皇帝很明顯的不想去過多的講。
“若是每日這么想,每日這么勸說自己,興許朕也就算了,可是算不了,真的算不了,天下人都說自己是漢人,你知道漢嗎?朕從來沒有想過,過了一千多年,天下人不稱自己是秦人,而稱自己是漢人!”
“聽陸宰說過了很多的歷史,聽得越多,朕便越知道,唐是漢,宋也是漢,宋國可以窩囊,可以失敗,甚至可以亡國,但是漢不能。”
“所以在那天……在那個思北樓的船上,遇到了那個妓女的那天,也許是更晚,也許是從聽到了種師中的事情那天,還有可能,是金人使者來的時候,天下百姓都拿著寶貝想要去賣給他們的那天……老子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了,但朕確實是想得清楚,這仗是一定要打的,打到宋國的男人都死光了,土地全沒了,也是要打的,一直打到北邊去,打到金人亡國滅種,打到東南西北再無人敢覬覦這片土地江山。”
“若是最后打輸了,打到最后丟了這皇位……”
說到這里,虞允文早已經把眼神放在了這位皇帝陛下的身上,他分明看到,趙官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許是錯覺罷,這位陛下如此自信到自大,哪里會自嘲呢?
“朕從來不為做過的事情后悔,只為沒有做的事情后悔,所以你得知道,老子都他娘的已經做好了把命交待了的準備了,誰他娘的出來搗亂,誰便是老子的仇人。”
“不管他是誰,只要是敢阻礙這北伐的事情……兵部尚書的命不夠,那便用宰相的命,宰相的命不夠,那便用皇帝的命、太后的命,就算他是甚么神仙鬼怪,佛祖菩薩,統統只有一個下場,都得死,都得死。”
虞允文自然知道,死了那兩位尊貴無比的貴人,朝中便再沒了半點的阻礙,甚至皇帝或許還會有意放出消息去,恐嚇著下一位趙士程,下一位趙桓,下一位韋太后。
但他就是說服不了自己,一定要做到弒兄弒母的地步上去,若殺的是金人,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可這不是,皇帝是把刀子對準了自己人……至少,也是他的家人。
直到今日,他方才曉得趙官家決意北伐的心竟然已經是堅定到了這個地步,虞允文沒有精力去分辨這些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他只是在沉默了快一個月之后,第一次開了口,第一次問了自家的皇帝一個問題。
“金人打完了怎么辦?”
是啊,就算是當真如皇帝所言的那般,當真是把金人給殺完殺盡了之后,這些事情就能蓋得過去了嗎?
已經發生的事情,別人就會對它有不同的評價嗎?
強如秦始皇,照樣離不得一個殘暴之君的評價,強如漢武帝,也會被人說成是窮兵黷武之輩,強如唐太宗,多少人提起他,腦子里第一個閃過的不是玄武門之變?
古往今來,有功能超越這三位者再無旁人,可是他們做過的事情,哪里會因為他們的功勞,而就被人給遺忘了去!
很奇怪,劉邦與這小子相處時間不長,但卻有著莫名的默契,竟然體會到了他這問題背后的含義,所以在思考了一會兒后,他告訴虞允文:
“若是一千年后這天下人依舊姓漢……”
虞允文第一次見著皇帝這么堅定,他的耳邊好似有驚雷乍起,驚動著他的三魂七魄全都在顫抖。
“那便值得。”
那便值得!
“所以,你想要試試嗎?”
“試試與朕一起,收拾這舊山河,朝天闕……或者封狼居胥也行,再或者……”
他沒有往下說了,因為他也瞧見了,這書生已經是伏在地上,痛哭了起來。
虞允文看著那全是肅殺之氣的亳州城門,終于還是走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