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劇組送他們的車子上路,趙多多打來電話,章頁才想起來方才去游泳前還叫過他。吳震無非是不想劇組內部傳出什么不利于他和程楊的傳聞,現在去左岸,那邊沒有劇組的人,也就沒這個顧慮了,于是章頁便安排趙多多在酒店休息。
兩人坐在車子的后排,一邊車門一個,看著街上的夜景,偶爾聊幾句,司機大哥有時候也會插進來,不過多數時間車子里都是一片沉默。
車子抵達酒店門口,司機大著嗓門問:“我是在這邊等還是待會兒過來接?”
章頁說:“不用了,結束了讓酒店派車送我們回去?!?
司機巴不得如此:“那行,你們下車慢點?!?
兩人在酒店前臺辦好手續,章頁轉身要走,程楊沒動,向前臺說:“費用是多少?”
前臺微笑道:“我們酒店和章先生的公司有合作,費用走月結,暫時不需要支付。”
章頁偏過臉看了程楊一眼,向前臺說道:“你把金額報給他吧?!?
于是前臺向程楊說了個數字,程楊心說還好,他還付得起。
到了樓上,接待人員引著兩人去往一側的更衣室,程楊向章頁說:“加個微信吧?!?
章頁知道他是要轉錢,先把話說在前面:“咱們AA,你轉一半,多了我不收。”
程楊解釋道:“可你是教我游泳。”
章頁拇指和食指捏著薄薄的手機屏幕轉了個圈:“我自己也要游啊,游泳池又不是給你一個人用。”
程楊沒再說什么,解鎖手機,點開微信,章頁見狀,便報了一串數字,程楊輸入后點了添加好友的申請。
系統彈出對話框提示他添加成功,章頁的微信名叫一葉障目。
程楊點擊轉賬,把剛才前臺報給他的數字除以二發了過去。
章頁看到數字,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接受了來自cy的轉賬。
兩人各自進了一間更衣室,章頁沒有立即換衣服,而是倚在柜子前,點開了昵稱為cy的微信朋友圈。
程楊的朋友圈很干凈,并不是因為設置了三天可見抑或半年可見,而是他幾乎沒有發過什么東西,唯一一條朋友圈發于一年多前,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今天是個好日子。
章頁下意識在心里接了一句,紅紅火火,他笑了笑,摁滅手機,丟在了柜子里面。
換好泳衣,章頁隨手抓了條毛巾搭在脖子上,推門而出,遠處的身影映入眼瞼中,他不由頓住了腳步。
走廊上空蕩蕩的,燈光在大理石修飾過的墻壁和地板上交匯出冷硬的色彩,程楊站在墻壁前面,正在看上面懸掛的消防逃生圖。黑色的泳衣包裹著他的身軀,修長的小腿和緊實的手臂在燈下白得發光,他選的泳衣并不是太緊身那種款式,但因為材質的緣故,還是比較貼合身軀,勾勒出他絕美的脊背腰身線條,從側面望過去,只覺得他的腰和胸膛都很薄,腿又長又直。
太瘦了,章頁心里想,他大步走了過去:“走吧?!?
水吧過去便是泳池。樓層太高,對面落地窗外一片漆黑,窺不見絲毫景物,泳池有幾百平,水波一片碧藍,延伸到窗下,穹頂上的滿天星微弱似真的星海,傾斜下來,在水面營造出波光連連、浩渺縹緲的氛圍。
程楊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望著那么大片的水,他腦子里一陣眩暈,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章頁走在前面,下水游了一小圈回來,看他仍然站在岸邊,仰頭看著他:“下來啊?!闭f罷還拿水潑了他一下。
程楊深吸一口氣,扶著欄桿下了水,雖然靠岸邊的水深只有1.2米,但身體被水流包裹起來還是讓他覺得渾身僵硬,他閉了一下眼又睜開,艱難地走向章頁:“開始吧?!?
周圍的光線不太明亮,章頁沒能察覺程楊的異樣,他抹了把臉上的水,順手把濕漉漉的劉海撥向后面,露出整片光潔的額頭:“我先給你示范一下。”
程楊點頭,他竭力不去看眼前的水,將目光鎖在章頁的臉上。
周圍很安靜,散流器里吹出微涼的風,拂在人臉上,讓人有置身夜晚海灘的錯覺。
程楊的眼睛睜得很圓,眼神太專注,反而透出幾分稚氣,細碎的黑發遮擋了一部分眉眼,眼尾微微發紅,像是抗拒著什么又依賴著什么,被這樣帥氣的人用這樣的眼神盯著看,章頁恍惚覺得自己仿佛是萬能的,動一動手指,就能給予對方無窮的力量,被需要的感覺讓他失神了一瞬,然后他迅速收斂心神,把從專業游泳教練那些問到的動作要領一字一句復述了一遍,同時配合著肢體動作。
程楊盯著章頁翕動的嘴唇,思維還是無可逃避地被鋪天蓋地的水波淹沒。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幾米高的海浪從視野的盡頭奔涌而來,海風灌入耳中,轟隆巨響,天地在他的視野中變了顏色。
他恐懼,害怕,連連后退,腳趾陷在沙子里,跌倒,爬起來,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他試圖在渾濁的水面上找到那個女人,問問她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她要這樣對他,可是風浪聲太大了,沒有人能聽到他。
他出自本能地往岸邊跑,跌倒了爬起來再跑,腳被沙子里的貝類劃傷也不覺得疼。
可他還是太小了,那么小小一點,拼盡全力也跑不過從背后砸下來的水墻。
視野里都是水,鋪天蓋地而來。
渾身都很疼,頭很暈,腥咸的海水瞬間就灌滿了他的口腔,他哭著喊‘外公’喊‘爸爸’。
氣息微弱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到了,柔軟又弱小的身軀裹挾在海水中,像是一朵無依無靠的浪花……
章頁終于察覺到了他的異常,停下了比劃的動作,手臂緩緩垂下,又舉起,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程楊?”
程楊的呼吸越來越困難,隨著那一聲喊,他腦海中的潮汐漸漸退去,視網膜里大片的水被迫近的章頁的五官覆蓋掉,他驀然回神,睜大眼睛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微微彎下腰,爆出一串悶咳。
章頁見他站立不穩,下手便準確抓住了他的肩膀,變了聲調:“你怎么了?”
“我……”冰涼的空氣躥入喉間,他再次劇烈咳嗽起來。
章頁迅速做了決定,攬著他往岸邊走去,濕涼的水濺在臉上,程楊漸漸清醒一點,恐懼感卻揮之不去,他下意識握住了章頁的手臂:“我不想學了。”聲音在發顫,像將裂未裂的弦。
“你怕水?”章頁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問。
英俊的掛著水珠的臉上透著關切,鼻翼中呼出的氣息噴在臉上,那淺淺的氣息讓程楊心安了一些,他虛弱地點點頭。
“怕水怎么不早說?”章頁的臉從他的視野里回拉了一點,停下后,詫異地打量著他。
這邊的水只到胸口位置,至于會怕成這樣嗎?章頁心思電轉,又將臉重新推近,盯著他:“你是不是溺過水?”
程楊臉色一片慘白,盯著章頁漆黑的眼瞳看了一秒鐘,垂下了視線,輕輕點了一下頭。
章頁不知是氣惱還是郁悶,‘呵’了一聲,然后打橫把程楊從水里抱了起來。
視野里的景物瞬間顛倒,瞳孔由于過度恐懼而收縮,手指也不聽使喚地痙攣起來,下一秒,手臂貼上一片寬闊溫熱的胸膛,還有胸腔中那強有力的跳動,他沒有踏空,他周圍是有人的,這樣的認知讓他心頭定了定,松開了手指,轉過臉看章頁,視線自下而上,依次是滑動的喉結,線條俊逸的下頜,高挺的鼻梁……
章頁的視線忽然垂下來,對上程楊濕漉漉的眼神:“我……”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接著,章頁將程楊托舉在水面上,向岸邊走,他身體里涌出一陣難言的煩躁感,說不清道不明,臉上隨之顯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語氣也冰冷了下去:“別學了,讓老吳用替身?!?
程楊嘴唇張了幾下,末了什么也沒說,緊緊抿成一條線。
回到岸上,章頁抓起毛巾丟給他,自己拿著另外一條擦著脖子里的水去了更衣室。
走到拐角處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程楊膝蓋微微彎著,背靠著墻壁,垂著頭,用毛巾捂住了整張臉。
章頁疑心他可能躲在毛巾后面哭,人都有怕的東西,他一旦由己及人,理解了程楊的恐懼,心里那股煩躁感也就隨之而去。走到更衣室,他在淋浴下沖洗了一遍,換上衣服,拿吹風機隨便吹了幾下頭發,再出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程楊的身影。
泳池這邊的室溫調得低,散流器里的風沙沙吹著,剛沖完涼出來,未免會覺得冷,章頁徑直走到吧臺前,向服務員說:“幫我泡兩杯熟普,謝謝?!?
端著熱茶走去更衣室,在走廊上,他看到迎面出來的程楊,他還沒有分析出自己剛才為何語氣惡劣,但直接說讓導演用替身這種話,未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他沒權利那么做,需要解釋一下。
兩人都停下腳步,異口同聲:“我……”
停頓了一下,章頁道:“你先說?!?
程楊已經平靜了下來,盡管臉色還很蒼白:“我小時候溺過水,不過是在海邊,我以為泳池里的水我是不怕的,我不是有意瞞著你,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抱歉……”
他理解章頁在最后那一刻表現出的煩躁,如果他真的出事兒了,章頁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這件事他必須要解釋清楚。
章頁愣了一下,把熱茶遞了過去:“沒關系?!?
程楊接過茶水,道了一句謝,他可能是剛才受了驚嚇,渾身都覺得冷,捧過茶水,迫不及待就喝了一口,輕浮微甘的茶湯順著喉嚨滑下,周身的不適稍稍得到緩解,他抬起頭看著章頁:“你剛才想說什么?”
章頁頓了一下:“哦,我是想說,你如果覺得不好跟吳震講,我替你去講,還有就是,你若是不想讓他知道你是因為怕水,扯個別的理由,我不會說出去的。”
程楊輕輕搖頭:“那倒不用,我自己跟導演說吧。”他竭力想要表現出鎮定,又喝了兩口茶,向章頁說:“現在時間還早,你不去游一會兒嗎?”
章頁撓了撓脖子,向一旁的長椅走去:“我也不是很想游,既然不學了,待會兒我讓他們退款?!?
“哦,”程楊還沒有徹底從應激狀態里緩過來,愣了一下,“那倒不用了。”
“我的意思是其他客人可能會想用這個場館?!闭马摻忉屨f。
“哦,好的。”程楊說。
兩人從進來到出去連半個小時都沒用,吧臺后的接待未免覺得奇怪,多看了他們幾眼。
回去的路上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依然如去的時候那樣,一邊一個,窗外街景如幕般徐徐流過,誰也沒真看進眼底。
程楊周身無力,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思考那些掙脫不得的過往,試圖找到破解的蛛絲馬跡,章頁也在審視自己的內心,那一剎那的煩躁,他知道不是因為程楊對他隱瞞了恐懼,導致他可能背上什么責任,可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想不清楚。余光瞥向另外一側,程楊專注地盯著玻璃窗,面部所有的細節都隱藏在車廂昏暗的光線中。
到了酒店門口,他們各自下車,章頁那一側離門口近,便在臺階上等程楊走近,然而兩人一前一后穿過旋轉門,向電梯走去,電梯恰好就在一樓停著,步入金屬艙室,程楊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拿起來點開,看完信息后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章頁瞥見他的臉色,訝異地問道。
“老王,他說手里有我一段視頻?!背虠钜嗍且荒樤尞惡痛蠡蟛唤猓氩坏阶约簳惺裁茨茏鳛榘驯囊曨l流到老王手里。
話音落地,又一條信息進來,兩人一同低頭去看屏幕。
是一條視頻消息,老王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