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風緊,樹葉叩打疏窗,羅藝安頓蕊珠睡下,披了衣衫在院裡散步。月亮上一圈風暈,渾渾濁濁辨不清邊際,羅藝邊走邊歇,滿心都是對未來戰局勝負難辨的感觸。據說前一代的皇帝是個克勤克儉的君主,不喜女色,治國有方,臨終前將南陳後主如今的皇上託付給了義父太宰秦旭。誰知道這新皇上竟然如此的荒淫無道,朝野上下一團烏煙瘴氣,他還不自知不覺醒。
記得那日同蕊珠成婚,大哥誠懇地忠告,“日後生個孩兒,不圖他們榮華富貴,但求平安一生,正直做人。父母留給金山銀山,子孫不爭氣也是枉然。江山是給那些坐得穩的人坐的,家業也是。”
當時聽得羅藝好不感傷。
不知不覺又踱步來到大哥的房間外。燭影跳動中,大哥在飲酒,羅藝不假思索的進去,涎著臉嚷著:“大哥藏了什麼好酒,獨自偷喝不帶上小弟?”
猛然間見秦彝擡頭,滿臉是淚,眼睛滿是血絲,紅得如兔子一樣。
“大哥~”羅藝不知道該說什麼,爹爹責罰他時,他曾經大哭大鬧的想逃脫罪責,大哥都要喝斥他說,男兒的淚貴似珍珠,不得輕彈。如今大哥是怎麼了?
秦彝指指眼前的竹蓆,示意羅藝坐下,翻過一個空酒盞蹲在他眼前的桌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以往,按照禮法,大哥都要斥責他舉動不要太大太誇張,不要急走急停,吃飯時更不許做出大的聲響,如今看,大哥是失態了。秦彝顫抖的手在斟酒,酒滿溢,流了一桌,羅藝忙把住他的腕子。
大哥用一隻手掌蒙面,令一手擺擺無語。
沉寂片刻,秦彝仰頭飲了一盅酒才說:“今天是我娘,我生母的忌辰。”
羅藝微驚,細細尋思,覺得不對呀,今天府裡沒有什麼大事,晚膳時還是大魚大肉,娘穿了一身鸚哥綠的衫子,蕊珠一身水紅的裙,如果家中有祭,不該呀!大哥的生母,大哥的生母不是高堂上的娘嗎?難道起初聽人說的,大哥是義父抱養的軍中遺孤,是真的?
“大公子,夜深了,睡吧!老爺知道要怪罪的。”門外傳來秦安緩緩的聲音,這聲音來得這麼湊巧,似乎已經早在聽他們的對話。羅藝被進來的秦安勸走,一邊吩咐人收了秦彝的酒壺,扶大公子去睡覺。
出了院門,羅藝悄聲問:“安伯,大哥說,他不是孃的親生……”
秦安一把捂住他的嘴,在夾道左右看看,急得跺腳說:“小公子,這話不要亂講,若被老爺和夫人聽到,大公子還有命嗎?”
羅藝更是糊塗,“安伯”“安伯”的叫個不停。
秦安見他糾纏不休,就甩開他的手無奈說:“對你講了,可不許說給旁人聽去,尤其不許說給小姐聽到!可是記得了?”
羅藝點點頭,認真的樣子。
“當年,老爺納了一房美妾,就是大公子的親孃。那是因爲夫人一直沒能生育,老爺就納了一位士卒的遺孤爲妾,就是二夫人啦。二夫人入門,老爺很喜歡,不多久就生了大公子。按了規矩,孩子要過繼給正房夫人來撫養,所以大公子一直叫夫人爲娘,喊二夫人做‘二孃’。老爺對二夫人也是極好的。誰想到,這真是娶妻娶德,納妾納色,二夫人哪裡都好,就是手裡不乾淨,瞞了老爺收了賄賂去爲孃家親戚打通關節,後來被老爺查出來了。可憐哪,就在一個夜裡,也是個風高夜黑的夜,二夫人被休出了家門。走的那天,二夫人哭得那個慘,頭都磕破了求老爺饒她這回,老爺都不肯。大少爺那時候七、八歲懂事了,抱了親孃就不鬆手,老爺去扯,他就把老爺頂了個跟頭,不知道哪裡來的那膀子蠻力氣,老爺的頭都磕破了。”
羅藝聽得瞠目結舌,秦安打著燈籠爲羅藝照著腳下的路,小心謹慎的走著,邊走邊嘆氣,接著四下再次望望,壓低聲神秘地說:“二夫人死了心,休出門的女人沒臉見人呀,就一頭撞死在影壁上了,血濺在了大公子和老爺的衣襟上,慘呀!”
“啊?”羅藝驚愕了,如被雷劈呆立在原地周身反冷,這就是說,大哥秦彝親眼看到母親死在了面前。
“自那以後,大公子就寡言少語了,有一陣子叛逆得很,打架生事,頂撞學館裡的先生,被老爺打得挪不動身子,還是倔強著不肯低頭,後來大公子大病了一場,病癒後人就變了,規矩守禮,孝順懂事,再也不敢同老爺頂撞。夫人說,這是被打怕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還能鬧到什麼地步去?自二夫人走了後,老爺對大公子也沒個好臉。俗話說,這嫡長子嫡長子,根苗是最重要,過去這娶妻生子,妻是要有德的,老爺是怕孩子隨了二夫人心術不正,所以督管的嚴了些,可是過嚴了,矯枉過正。這些年,連我們這些做僕人的看在眼裡都心疼呢。”
寒意暗生,羅藝終於明白了,如何軍中有那些傳言。如此說,大哥同蕊珠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大哥爲了蕊珠竟然不顧一切,比同母的兄長還要親,這份真情,真令人感傷。
羅藝帶兵北上前,秦彝引他到一旁囑咐說:“若是有機會去軒轅臺,不要忘記去探望任仙姝,看看她母子可是平安,也給她們賙濟些銀兩度日。”
羅藝點頭,心想大哥還真是個情種。
羅藝在幽燕八郡厲兵秣馬,招募了許多兵勇,修築城池準備抗敵。北平城堅固易守,羅藝帶人巡視幾圈,開始利用天時地利在燕山北平府大幹一場。
他記起了大哥的囑託,去到軒轅臺看望任仙姝。
山花漫山遍野,杜鵑正豔,青山翠樹,空氣清涼。羅藝信馬悠悠地行,觀看風景,遠遠看到桃林中的一座道觀。
不過一載多的時間,物是人非,從桃花叢中走來懷抱男嬰的任仙姝,對了他嫣然的笑。一身百納道袍,烏黑的長髮披在腦後,一雙平和慈祥的眼望了他笑笑,如畫中的觀世音一樣的慈眉善目。
見到羅藝,她自嘲道:“小女子在此清修,本不想再見俗世的客人,不過聽說你來了,忍不住來會會故人。”
“這是,小皇子?”羅藝問,孩子對他展露了笑容。
“是我兒子。”任仙姝糾正說。
二人對視而笑,一切都化作雲煙,一切都不曾留住。
“其實,那夜,你來梅花山別院,我就在房裡。”任仙姝說,“我沒有走,是秦少將軍有意放了我走。”
“他說他仰慕你。”羅藝悶聲說,似乎這個秘密不該他說出,他多嘴了,但任仙姝更正說:“錯了,不是他仰慕我,是我仰慕你,我實言告知了他,雖然當時他的刀架在我脖頸上。”任仙姝慘噎道,但是眼淚含了對美好時光的回憶,刀光劍影,都柔化於美人的明眸一笑中。
“皇上派兵來殺我,是爲了挽回自己的名聲。帶兵的是秦公子,我很意外,他的劍架在我脖子上,我對他說,能讓我再說幾句話嗎?只是請將幾句話捎給羅藝小將軍。”
任仙姝莞爾的笑著,如羅藝初識她時候的美麗迷人。
“一朵花,開錯在懸崖上,她迷戀對面山崖上的青松,夢想著脫離枝頭就能飛到他的身邊。但是風太大了,誤將她捲到了一株梧桐樹上,她不是鳳凰,只是花,梧桐樹想接納他,卻知道她心有所屬。若是有來生,這朵花不盼望能開到他的枝頭,只願化爲芳塵落在他的樹根下,哪怕就是肥土,日日仰望著他。”
眼淚從任仙姝的臉頰落下,她哽咽的說:“我沒有奢望逃命,但是我捨不得腹中的孩兒,他是無辜的,如果可以,能讓我晚死幾日嗎?他在不該來的時候來臨了,可是我不能讓他不見天日就離去;若是留下他,又是何其殘忍,沒有了孃親的孩子,如何過活呀。”
羅藝一陣感傷,他沒想到任仙姝如此癡情,但是因爲她負了蕭摩訶大哥,他卻無法原諒她。
“你一定想我是個賤人,秦公子也會如此想,只是鞋穿在自己腳上如何,自己心裡知道,我被日日蹂躪著,生不如死,皇宮對我一個弱女子,就是棲身之所,可以暫避幾日風雨。我起初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姓什麼,想泯去恩仇,就想留在那裡,是因爲皇上他對我溫存。但是人做錯的事不能一錯再錯,可能一個女人偶爾做錯的了件事,就萬劫不復了。現在想想腹中的孩兒,才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他。張家害了我全家,我本不該一時貪圖安逸就忘記了家仇,這就是報應。”
羅藝點點頭問:“大哥就是聽到了這些,才決定放過你了?”
這些話雖然感人,但如何能讓大哥做出如此匪夷所思而大膽的舉動,私放了任仙姝,寧可違抗王命?
任仙姝輕輕晃著頭,嘴角掛了寬慰的笑:“是我命大,我知道他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對他是個秘密,對我,則是家父生前教導我的一個故事。家父生前曾審過一個案子,苦主是一位江淮的小販,偏偏是在京城發現了自己失散了十年的妻子。苦主年輕時出外經商,經逢戰亂,妻子離散,沒想到來到京城,發現妻子稱了大戶人家的小妾。這位小妾已經在大戶人家生子,不想誤了丈夫的名聲,耽誤兒子的將來,就給那個商賈錢,想一筆了斷前緣。可是商賈不肯,這小妾就在人的攛掇下起了邪念,買通了縣官去一紙訟狀斷送那個商賈下了大獄。家父那時是御史臺,正管到此事。查出究竟後嚴懲了貪官,放了那商賈,發現了小妾竟然是當朝大官的眷屬。”
任仙姝看看羅藝,問他說:“你該猜出是誰了,就是秦彝將軍的生母。家父說,當時他奉命去秦府捉拿小妾,在內堂同小妾問話,小妾哭得悽悽切切,說是自己做錯事,不能連累秦家老爺。她哭著離去,到了影壁前就一頭撞死,家父痛心了很久,明明爲查清一樁冤案暢快,忽然被這變故驚得目瞪口呆。家父曾對我提起,說這女人容易做傻事,所以要慎重讓自己不要去做傻事,否則萬劫不復。我面對秦彝的劍,一無掛礙,就將此事說給他聽,他的劍就放下了。他說將心比心,他明白我的苦,他爲了我腹中的孩子,放了我,讓我遠走高飛。我想他一定是想念起他的生母,和我一樣的傻,做了傻事。家父當年用秦家二夫人的悲劇告誡我,我卻沒有聽,如今又是一樁慘劇,無可收拾的殘局。”
“秦二夫人爲了丈夫還能付出性命去贖罪,可你絲毫沒有顧及到我大哥爲了私放了你會受的苦?”羅藝問,問得直接。
“爲了孩子,我顧不得許多。”任仙姝的面頰貼在孩兒的小臉上,“可惜她是個女兒,宮裡的太醫斷言說會是個男嬰,生出來才發現是個女兒。女兒好,生得白淨漂亮,長大不做蠢事纔好。她叫紅拂,我喜歡宮中紅色的麈尾,可以除塵。”任仙姝靦腆的笑笑,“她總要有個姓,我想,她的性命是擺脫了張貴妃一家纔有的。不然我如何能遇到皇上,如何能生下她,所以我讓她姓張,叫張出塵,乳名紅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