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淵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他的妻子一直沒有睜開眼睛。他想起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小心翼翼地照顧裝醉的他,爲他擦汗,爲他端茶,她的頭髮披散著,她的美讓滿室燦爛生光;他想起那個暴雨夜,她高高舉起傘爲他遮雨,渾然不顧她自己被裹在雨裡;他想起中秋節,她伏在他的肩頭,悄悄看著窗外的月光;她一直在給他幸福,一直在他行走的暗黑的路上爲他照耀著。他自以爲自己聰明,原來什麼也不懂她讓他的生活有了芬芳,變得乾淨,他卻敵視她的溫情,刻意澆熄她的光芒,他終於明自己原來早已深深愛上了她,可是卻失去了她。他不懂得愛她,如今他想愛她,好好的,一步步地去學會愛她,像爬行的小孩,站立起來,勇敢向前,只要她還要他愛她,
東東被楠竹牽了進來,之前靜淵討厭這隻小狗,如今卻恨不得它能說話,它要是能說話,一定比他管用。小狗趴在楠竹爲它預備的一個大竹籃子裡,哀傷地、若有所思地看著牀邊的人和牀上的人,它時不時悄然嗚咽一聲、或者嘆息一聲。小烏龜本來被放在了外屋,如今也被拿了進來,玻璃魚缸被放在梳妝檯上,小烏龜攤開了四肢無助地浮在水裡,像一片枯萎的小葉子。
七七……快醒醒……我多想再看看你的眼睛,那雙總帶著溫柔調皮的笑意、充滿著柔情的眼睛靜淵輕輕撫摸著她的額頭,他的淚水,從眼中滾了下來,落到她雪白的臉上。
指印,他的指印在那皓白的臉頰上尚未淡去,依舊刺目驚心。靜淵低下頭,輕輕吻在那傷痕上,七七卻突然輕輕顫抖了一下,靜淵顫聲道:“七七……?!?
七七的睫毛動了一動,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不染纖塵,卻虛浮飄渺,似乎能穿透他急切地注視,看向莫名的地方。俗世滄桑紅塵萬丈,天地輪迴亙古乾坤,靜淵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她終於看他,可是,那眼裡,已經沒有了他。
靜淵給她水,她就喝水,靜淵喂她喝粥,她就喝粥,靜淵擰了熱毛巾給她敷臉,她便溫順地閉上眼睛,讓他爲她敷臉。傭人們來給她換被褥,靜淵將她抱了起來,她像一隻小狗蜷縮在他懷裡,不聲不響,眼睛空洞洞地看著被褥上乾涸的血塊。黃嬢端了藥來,她接過,一口喝下去,眼睛眨都不眨。
她隨便靜淵擺弄,不再反抗,她只是一直沒有再說話。
她的安靜讓他心悸,只是他毫無辦法,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總是不迴應。但他終於鬆了口氣,只要她不再昏睡,只要她醒了,他總會慢慢地讓她原諒他。臨睡前林夫人過來看了一下,七七把眼睛一閉,轉頭朝向牀裡,林夫人見靜淵一臉倦容坐在牀邊,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要說什麼卻又沒說,嘆口氣,慢慢走了。
靜淵洗漱了,脫了外衣,屋子裡倒是不冷,傭人們添了炭,室內溫暖如春,連東東都在竹籃子裡已經打呼了,靜淵怔怔地站在牀邊,看著七七的背影,雖然自己已有一天一夜沒有睡,此時此刻,他卻遲遲不敢上牀去。
他站了一會兒,咬了咬呀,掀開下人們另外預備的一牀被子,坐到牀上,躺了下來。七七裹著一牀鵝黃色的被子朝裡睡著,靜淵一上牀,她忍不住輕輕顫抖了一下,動靜雖然細微,靜淵卻依舊有所感覺,心裡只是酸苦。
“請你走開。”她終於開口,語聲一如既往的溫柔,卻有了一絲他從未聽過的冷漠與厭惡,她沒有回頭,依舊面向著牀裡,她又說了一句:“請你走開。”
外屋點著燈,微弱的燈光透進來,靜淵看到七七烏黑的長髮,流雲一樣堆在枕邊,痛,他心裡好痛,惟願時光倒流,可時光是最最無情的東西,推著他和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無法想象的未來。
我不會走。他輕聲說。我再也不走了。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露出單薄的內衣,頭髮披散著,臉色憔悴之極。靜淵一驚,也坐了起來:“你做什麼”
她不看他,竟是要下牀:“你不走我走?!毕胧瞧鹕硖停碜踊瘟嘶?。
靜淵一把將她抱住,拉過被子罩住她,緊緊摟住,他從未求過饒,輸得再慘再窩囊,他也能能保持他高傲的臉面??墒乾F在,他的聲音裡卻帶有一絲哀求,“七七,我從沒有真心對別人有過歉意,但是我請你原諒我?!?
他將她的頭緊緊按向他的肩膀,完全忽略懷裡的人在劇烈顫抖,“我是很自私,這一次我傷了你,也傷了我自己。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恨透我,只要你心裡還有我。我不會走,你別想趕我走?!?
七七咬著嘴脣,讓自己變成了一塊沉默的冰,刻意忽略他投向她的灼熱的目光,這沉默凌遲著他,讓他痛苦萬分,讓他瘋狂。
她任由他用力地摟著她,他向來就是這樣,他要,她便得給。她心裡是撕裂般的疼痛,他說得對,他是很自私,而她確實恨透了他??墒撬觞N辦?他是她的丈夫,她能怎麼辦?這一生要和他就這麼糾纏下去,讓昨夜他對她所說的所做的變成心裡的一根刺,扎進去,血肉模糊,然後結成痂嗎?
她的淚水滴下,她無聲的嗚咽著。他的臉碰觸到她的淚水,冰涼刺骨,讓他驟然一驚。
“對不起……”靜淵將七七輕輕放開,“我……”他一時語塞。
“滾”她輕聲道。
靜淵瞪大了眼睛,他從沒有想過,他的七七,他溫柔可愛的七七,竟然會對他說出這麼個字來,一時心中百味雜陳,又是哭笑不得。
他給她裹好了被子,她飛快地又轉過身去,靜淵的手尚在半空尷尬的伸著。他很清楚她的倔強,他也見識過她發狂的樣子,如今他也不想再招惹她,只要她好好休息。靜淵苦笑了一下,下了牀,從外屋把一張躺椅搬了進來,再把牀上自己的被子抱起放在上面,坐到躺椅上,斜著身子躺了下去。
東東在竹籃子裡翻了個身,似乎做了個夢,嗚嗚叫了兩聲。
靜淵睜著眼睛躺著,很快就聽到七七勻淨的呼吸聲。他從未想過,即便她剛剛把自己從牀上攆了下去,但聽到這樣的呼吸聲,他依舊會如此幸福。
只要能重新開始,他就會幸福,他腦中所有的思想都被這個念頭覆蓋了,下了決心,心情就寧靜了許多,他清楚自己該放下什麼,該爭取什麼,又該抵禦什麼。他想了一會兒,終於合上眼睛,睡著了。
七七小產的事情,畢竟不能瞞著孟家的人,第三日清晨,靜淵親自去了趟運豐號。
善存面色冷淡威嚴,只嘆了口氣,倒沒有說什麼。孟夫人一聽,眼圈立刻紅了,泣道:“這都不知道她有了身孕……我可憐的女兒”
秀貞一面安慰婆婆,一面忍不住埋怨地看了眼靜淵,見他眼眉餳澀,臉上有淡淡的抓痕,心中懷疑,忍不住道:“姑爺,好好的肚子裡的孩子,怎麼就這樣說沒就沒了?可是你們之間有什麼爭執吵鬧、動手動腳的?”
靜淵白皙的臉上不禁一紅,眼中卻閃過絲傷痛,低頭說道:“是我不好?!?
秀貞向來見他要強高傲,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頹唐,倒是有些訝異,就不好再把話接下去了。
孟夫人一雙淚眼看著靜淵:“姑爺,七七是孟家最寶貴的一個孩子,老爺對她六個哥哥個個苛嚴,惟獨對七七,是放在手心裡捧著養的家裡雖然嬌寵著,可是七七自小就懂事,從來就不驕縱,全清河,合著小姐丫頭加一起沒有一個人女紅做得有七七好她嫁你家以後,恪守婦道,樣樣規規矩矩,雖然年紀小,不也把你家裡事情料理得一清二楚?你找遍清河,上哪兒去找這麼個端正可心的妻子?姑爺,這不是我們自誇,你是聰明人,你又是學什麼金融的,你會算計,你自己就算計一把,想一想我說的對不對?這些話,你們成親之前我沒有說過,今天說出來不是爲了誇耀什麼,我是心疼我這個女兒生氣她在你家受了委屈”
孟夫人向來溫婉,從來不疾言厲色,如今這般形狀,想是生氣之極。靜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臉皮繃得緊緊的,只垂首聽她教訓,心裡想著七七,也是心痛無盡。
“我去你家,看著她那雙小手都糙了每一次說讓她找個機會回家住兩天,她總說你要忙事業,她要爲你打點好家裡,一推再推我們知道你家是清河的老世家,她父親當年又受過你祖父的恩惠,所以你們家怎麼對七七,我們都不好干涉,怕親家母若是不高興怪罪下來,吃虧是還是我們的女兒。姑爺,我們以爲你謙和有禮,會善待我這個閨女,可是爲什麼會弄到這副田地?過年她生病,你們家就這麼生生忍住不給看大夫你知道她大哥去問她想吃點什麼、她是怎麼說的嗎?她從來不張口跟孃家要東西的,她對她哥哥說想吃魚姑爺,堂堂的天海井、玉瀾堂啊,你們了不起,逼得我家閨女終於跟孃家開口了”
孟夫人說到這裡聲堵氣噎淚如雨下,秀貞也落了淚,掏出手絹給婆婆擦眼淚,自己的眼淚卻也不住往下流。
靜淵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蒼白單薄,眼中也閃著淚光,僵僵地站著,身子不禁顫抖起來。
善存眼光一瞬都沒有離開過靜淵,給妻子和長媳做個手勢:“你們先下去,我跟姑爺說會兒話。”
孟夫人不走,哭道:“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趕緊把女兒接回來是正經,孃家人好照料下,她自從嫁給了林家,一天都沒有回來住過”
善存皺眉道:“好了我知道,你們先去休息會兒,秀貞,把你婆婆照顧好,別讓她太傷心了?!?
秀貞答應了,扶著孟夫人慢慢出去了。
靜淵不敢有絲毫鬆弛,恭敬地低著頭,等著善存開口。
“賢婿,坐下吧?!鄙拼鏈匮缘?,他和善的語氣讓靜淵擡起了頭來,善存的目光如電,雖不露喜怒,卻讓靜淵心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