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不到十點,可是來自巴黎各處的職員,卻一股腦兒地涌進了海軍部大門。因爲已經臨近元旦,此時正是謀求提升的時候,整座大樓裡,腳步聲一直不斷。
每個人走進各自的辦公室,同先來的同事握握手,換上辦公服,便在辦公桌前坐下,然後,到隔壁辦公室去打聽科長來了沒有,情緒怎樣,當天的文件多不多。
裝備科的白髮塞薩爾?卡舍蘭先生是海軍陸戰隊退伍士官,他是主任科員,此時他正在登記剛由勤務員送來的公事。他對面是司書薩翁老頭兒,由於夫妻間的關係不睦,整個部裡都知道他。他正在抄科長擬的一份代電。
胖胖的卡舍蘭先生邊幹工作邊嘮叨:“三十二件土倫來的代電加上四個軍港的代電總共也就這點兒。”然後,他問薩翁老頭兒:“您太太怎麼樣了?”
老頭兒邊工作邊回答:“卡舍蘭先生,您明明知道,一提起這件事我就心煩。”
這時,瑪茲先生走進來,他是個穿著講究的漂亮小夥子,他總認爲自己的容貌跟地位不相稱,所以感覺非常委屈。爲了學時髦,他戴著大戒指,錶鏈粗粗的,單片眼鏡。
他進門便問:“今天的公事多嗎?”“土倫來的多。新年要到了,他們當然特別賣勁兒啦。”舍蘭先生回答。
這時,皮託萊先生恰好進來。他笑著問:“難道咱們這兒不賣勁兒嗎?”
他看了看錶說:“還差七分十點,人就都到齊了!小瑪茲,您怎麼稱呼這個呢?我敢跟您打賭,勒薩勃爾閣下跟我們這位科長一樣,肯定在九點鐘就來啦。”
收發停下來不寫了,說:“是啊!如果這個人出不了頭,決不是他工作不肯賣力氣!”
皮託萊先生回答:“我想,他會出頭的,卡舍蘭您儘管放心好了。我敢跟您打賭,我賭二十個法郎,出不了十年,他準能當科長。”
站在火爐邊烤腿的瑪茲先生大聲說:“呸!我寧願一輩子只拿兩千四百法郎,也不願像他那樣賣命。”
皮託萊說:“儘管如此,可是今天,十二月二十日,您不也是十點鐘之前就來啦。”
瑪茲先生聳聳肩,說:“他媽的!我當然不希望我是最後一個,我雖可憐你們的殷勤,可既然你們都到這兒來等天亮,我也只好奉陪。不過這與勒薩勃爾將科長喊親愛的科座、六點才離開辦公室、把工作帶回家裡去做相比,這要差很多。而且,我經常出入於上流社會,所以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做呢。”
這時一直在想此事的卡舍蘭先生問道:“以你們之見,他今年還會晉升嗎?”
皮託萊大聲說:“依我看,肯定會。”
於是,他們便談起晉升和獎金這些大家都關心的老問題來了。
他們預先估計晉升的機會,獎金的多少,各人的條件。他們沒完沒了地爭論,都各自堅持昨天的主張。
布塞瓦爾先生走了進來,任何事情在他看來都是不平凡的奇遇。他每天早上都要把頭天晚上的奇遇告訴皮託萊。雖然他身體弱小,可是他是自信地敘述他是怎樣拉開打架的人,勒住狂奔的馬等等。
當他聽明白他們談的是勒薩勃爾,他便插嘴說:“總有一天,我要好好地教訓教訓這小子。”瑪茲冷笑一聲,說:“要教訓他,今天就可以下手了,因爲我有可靠的消息,今年提升之所以沒您的份,就是爲了讓位給勒薩勃爾。”
布瓦塞爾高舉一隻手,說:“我向你們發誓,要是……”
門又開了,走進一個看上去很忙碌的年輕人。他說話非常快,好像他的時間特別寶貴一樣。他與所有的人握完手,就走到卡舍蘭先生跟前說:“親愛的,您能否把一八七五年度的土倫ATV字關於纜索的夏普盧卷宗給我?”
卡舍蘭站起來,從一個紙盒裡取出公文,交給他,說:“勒薩勃爾先生,昨天科長從這裡而取走了三件,大概您已知道了吧?”
“我知道,在我那兒,謝謝您。”
勒薩勃爾接過去就匆匆走了。
他剛出門,瑪茲就大聲說:“氣派好大!就像已經當了科長似的。”
“等著瞧吧!他肯定比我們早當科長。”皮託萊說。
卡舍蘭先生又問道:“他將來肯定很有出息吧?”
瑪茲輕蔑說:“對打算在部裡混一輩子的人來說,是這樣,可對別的人來說,那沒什麼了……。”
皮託萊打斷他說:“大概您想當大使吧?”
瑪茲不耐煩地說:“這和我沒關係。這對我根本無所謂!在上流社會裡,一個小科長算不了什麼。”
司書薩翁老頭兒一直在抄寫。不過,他有好一陣子一直在蘸墨水,然後在海綿上擦筆尖,墨水滴在紙上,老頭兒瞅著他又得重抄的抄件驚慌失措。他皺著眉頭嘟囔著說:
“這又是一種偷工減料的墨水!……”
所有的人聽了都大笑起來,瑪茲的腰彎向壁爐;皮託萊又是跺腳,又是咳嗽,又是甩右手,連難得一笑的布瓦塞爾也大笑起來。
“這有什麼可笑的,我所有的工作還得重做兩三遍。”薩翁老頭兒說。
每一個字他都寫得清清楚楚。
其餘的人仍在笑個不停,半年來他們一直跟老頭兒開這個玩笑。他們在他擦鋼筆用的海綿上滴了幾滴油,筆尖上沾了油,墨水就待不住了,因此,他常常一連好幾個小時地納悶兒,暗想:用了好幾盒筆尖,好幾瓶墨水,最後大家現在的辦公用品都是劣質品。但他卻始終沒有發覺這是大家在與他開玩笑。
到後來玩笑就變成惡作劇了,他們把獵槍火藥摻在老頭兒的鼻菸裡,把藥水倒進他偶爾要喝一杯的水瓶裡。使他真的相信,自從巴黎公社以後,日用品中的大部分都被社會黨人摻了假,來嫁禍政府,以引起革命。
所以,他對無政府主義者恨之入骨,相信他們的人到處都有。結果使他產生了一種恐懼心理,對可怕的陌生人特別害怕。
突然走廊上傳來急促的鈴聲,他們知道這是托爾什博夫科長的激怒的鈴聲,於是他們都趕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卡舍蘭登記了一會兒,他便開始想心事。
他在海軍陸戰隊裡當士官時受過三次傷,在塞爾加爾一次,在交趾支那兩次。正因如此,他退伍以後纔在部裡找了個差事,當然他在當屬員過程中吃了不少的苦,所以他視上司的權柄爲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東西,在他眼裡科長彷彿是生活在另外一個星球上的非凡人物;他覺得就連那些他聽說是很精明並將要發跡的科員,天生也是他不同的人。
因此,他對於勒薩勃爾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還有一個秘密的希望,一心想把女兒嫁給勒薩勃爾。
總有一天他會有錢,整個部裡都知道,因爲他的姐姐卡舍蘭小姐有一百萬的傢俬。據說這筆錢是靠愛情賺來的,但是因爲她晚年篤信宗教,所以這筆錢就不那麼髒了。
她有過風流的生涯,直到她有五十萬法郎時才洗手不幹。因爲她省吃儉用,生活簡樸,所以在十八年中這筆錢又增加了一倍多。她弟弟死了妻子以後沒有再娶,有一個女兒科拉莉,所以很久以來她便住在弟弟家。但是她很少拿出錢來貼補家用,所以她的錢越攢越多。在卡舍蘭面前她總是說:“這無所謂,反正這些錢都是你女兒的。不過,我希望趕快把她嫁出去,因爲我想看看外孫子。”
整個部裡都知道這件事,求婚的人很多,據說連瑪茲也圍著卡舍蘭老頭兒轉。可是他卻希望給女兒物色一個有前途、有望當上科長、同時讓他沾光的年輕人。而勒薩勃爾再合適不過了,很久以來他一直在想辦法。
突然間他想出了辦法。
他知道對於勒薩勃爾,只有從他事業上的虛榮心入手,纔可以使他就範。他可以去請求他保護,就像別人向參議員、衆議員或者其他有地位的人尋求保護一樣。
卡舍蘭五年沒有晉升,所以他堅信今年一定會晉升。他裝出確信這次升級是靠勒薩勃爾力量的樣子,這樣,他就可以報答他爲藉口,請他吃飯。
想好之後,他立刻就著手辦這件事,他換上出門穿的外衣,拿上已經登記過的與勒薩勃爾有關的公事,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勒薩勃爾單獨一人有一間辦公室。
勒薩勃爾正在一張大桌子上寫著什麼。
見收發進來,他親切而尊重地問:“親愛的朋友,您肯定是替我送來了很多公事吧?”
“是的。另外我想跟您談談。”
“請坐,談吧。”
卡舍蘭坐下來,似乎挺爲難地說:“勒薩勃爾先生,我不喜歡繞彎子,有什麼說什麼,我來想求您幫個忙。”
“幫什麼忙?”
“我今年想升級,可我又沒有任何保護人,所以我想到您了。”
勒薩勃爾既驚又喜,同時又有點兒得意,於是他說:
“可是,我在這裡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本不如您,您馬上要當主任科員了。我一點力量都沒有,您應該相信……”
卡舍蘭連忙打斷他的話,恭敬地說:“算啦!科長最聽您的話了,只要您替我在科長面前美言幾句,我肯定能成功。您想,再過一年半,我該退休了。如果元旦之前我不能晉升,每年就得拿五百法郎。我知道大家都說,卡舍蘭的日子並不難過,他姐姐有一百萬。當然,我姐姐是有一百萬,可是她一個子兒也不肯拿出來,她要讓它生利錢。這筆錢是留給我女兒的,可我女兒和我不是一個人呀。如果將來眼瞅著女兒、女婿坐馬車,可自己連吃的也沒有,那才叫有意思呢。”
勒薩勃爾點點頭說:“您說得一點兒不錯,您的女婿也可能待您不太好,何況,不依靠別人生活,自己也覺得舒服。我答應您,一定盡力去跟科長談談,把您的情況跟他說說。假如有必要的話,我就堅持一下,您放心好了!”
卡舍蘭站起來,抓住同事的兩隻手握了握,嘟囔說:“謝謝,您相信我,只要我有機會……”
“只要我能夠……”因爲他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所以沒說完便告辭了。
然而,他遠遠地聽見了一陣暴躁的鈴聲,他聽出是科長托爾什博夫大叫的信號。於是,他拔腿便跑。
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天早上,卡舍蘭的辦公桌上有一封信,信上寫著:
親愛的,我很高興地通知您,根據我們的處長和科長的簽呈,部長昨天已簽字同意委任您做主任科員,明天您便能接到正式委任通知了,請您在此以前,裝作對此一無所知,好嗎?
勒薩勃爾敬上
卡舍蘭立刻跑到勒薩勃爾的辦公室裡去,向他表示謝意和歉意,並說了大量知恩圖報的話。
第二天,大家聽說勒薩勃爾先生和卡舍蘭先生各晉升一級,其餘的科員只好再等下一年,好在他們可以得到一筆一百五十法郎到三百法郎不等的獎金。
布瓦塞爾對人說,他要在這兩天的半夜裡在勒薩勃爾住的那條街的拐角上,好好地揍他一頓,其餘的科員沒說話。
接下來的禮拜一,卡舍蘭剛到部裡,就去找他的保護人。他非常客氣地說:“希望您能夠賞個光,在三王來朝節前後到我的寒舍去吃頓晚飯,由您來決定日期。”
勒薩勃爾驚訝地擡起頭來看著他,不知他是什麼意思,說:“可是,朋友,最近這些天……我每晚都沒時間。”卡舍蘭親切地說:“您幫了我大忙,請您不要拒絕我們,讓我們全家都難過。”勒薩勃爾仍在猶豫不決,這時他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沒有時間來權衡一下利害關係,所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想:“不過是去吃頓飯,這又不等於我答應他們什麼。”因此他答應下來,日子定在禮拜六。
整整一個禮拜卡舍蘭都忙著安排這頓晚飯,爲了把這頓飯準備好,光菜單一項就商量了許久,最後總算決定了。
禮拜六那天,他回來得很早,想查看是否一切都已準備齊全。
他走進飯廳,挨樣檢查。房子中央放著一個圓桌,桌上放四隻盤子。
每一隻裡都放著餐巾,兩邊放著刀叉,前面是大小兩隻酒杯,但他還覺得不夠神氣,便叫了一聲:“夏洛特!”
從右邊的門子走出一個老太太。她比弟弟大十歲,她的嗓音很細走路有點兒拐。
她問道:“有什麼事?”“我感覺兩隻杯子還不夠好看。如果再添瓶香檳……最多多花我三四個法郎,這樣高腳杯便可擺出來。飯後也可能是另一種氣派了。”
夏洛特小姐說:“我看不出花這個錢有什麼用。不過,好在花的是你的錢,與我沒關係。”
他想說服自己:“這樣要好得多。而且吃起三王來朝餅來,氣氛也會熱鬧點兒。”於是,他就下了決心。他跑下樓,五分鐘後便帶著一瓶酒回來了。酒瓶上面印著:“德國夏泰爾——雷諾沃伯爵特釀上等香檳酒。”
卡舍蘭說:“僅僅花了三個法郎,而且聽說酒味相當不錯。”他親自將高腳酒杯擺放在每個座位前面。這時,他的女兒走進來。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連衫裙拍著手,大聲說:“主啊!有香檳酒!簡直太幸福了!”
父親對她說:“對這位先生一定要特別客氣,他給我幫過不少忙。”她笑了起來。
勒薩勃爾來了,黑禮服,白領結,白手套,給人以極好的感覺。卡舍蘭趕緊迎接,說:“唉呀,朋友,沒有外人,都是自己人;您看,我穿的是便裝。”
勒薩勒爾回答:“我知道,不過我習慣晚上穿禮服出門。”卡舍蘭介紹說:“這是我的姐姐夏洛特小姐;我的女兒科拉莉,在家我們都叫她科拉。”
大家行過禮後,卡舍蘭又說:“我們沒有客廳,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勒薩勃爾忙說:“其實這樣就很好!”
大家坐下來,誰也沒說話。卡舍蘭問:“科長很晚纔回去的嗎?我爲了給他們孃兒倆幫忙,所以提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