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娜即將和她表哥雅克結(jié)婚了。他倆自幼認(rèn)識,他們之間的愛情,不如通常社會上那樣,有許多的客套虛禮。他們一塊長大,卻並不知他們已彼此相愛。姑娘有些喜歡賣俏,有時天真地逗弄著年輕的小夥子,並且她覺得他長得帥,脾氣好,每次見到雅克,就會死死吻他,但從未感到過顫慄,尤其那種使她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似的顫慄。
他則十分單純的想:“我的小表妹十分可愛。”他懷著普通男人對漂亮姑娘通常表現(xiàn)出的那種出於本能的情感想著她。他的想法也僅此而已。
後來,有一天讓娜聽見她母親對她姨(對阿爾貝特姨,因爲(wèi)莉鬆姨沒結(jié)婚,是個老姑娘)說:“我敢說,這倆孩子很快就會相愛,我覺得雅克恰恰是我理想中的女婿。”
讓娜很快就愛上了雅克。從此以後,她看見他就會臉紅,她的手被年輕人握時會發(fā)抖;她眼睛遇到他的眼睛時就會下垂。她故意誘惑他吻她。到最後他也發(fā)覺這一切。他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一方面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另一方面也感到真正的愛情,在一陣衝動下,他把她緊緊地?fù)г趹蜒e,悄悄地在她耳邊說:“我愛你,我愛你!”
從此以後,他們既不感到拘束,也不感到羞怯。在客廳,雅克在他的母親、讓娜的母親,還有他的莉鬆姨這三個老姐妹的面前抱吻他的未婚妻。兩個人成天單獨(dú)在樹林裡,沿著小河散步。他們等待著成親的日子,心裡並不感到特別焦急,他們沉浸在美妙之至的柔情蜜意之中,在輕輕的撫愛和熱情的注視裡,享受到無限的快樂;他們長久地互相注視著,好像他們的心靈都已經(jīng)融在一起。緊緊擁抱的還不十分強(qiáng)烈,只是隱約折磨他們;他們的嘴脣互相召喚,好像在互相等待、期待,有種焦慮不安的感覺。
有時,在這種滿懷熱情而又剋制的情感中,在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中,過了一整天后,到了晚上,他們似乎感到異樣疲勞;兩人都不停地嘆氣,都不明白這樣等待中的嘆氣。
兩位母親和她們的妹妹欣慰地觀察這對年輕人的愛情發(fā)展,特別是莉鬆姨看見他們,心裡非常感動。
她個子矮小,沉默不語,始終躲在一旁不聲不響,只有在吃飯時才露面,然後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裡面。
她的兩個守寡的姐姐曾在上流社會有點(diǎn)兒地位,稍微有點(diǎn)兒把她看成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們用一種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對待她,在這種親熱態(tài)度中,還隱藏著一種對老姑娘才帶點(diǎn)輕視的關(guān)心。她名叫莉絲,是在貝朗瑞在全法國風(fēng)行的那段時間裡誕生的。後來大家看到她就沒有結(jié)婚,並且一定是不會結(jié)婚,就叫她莉鬆,現(xiàn)在她是“莉鬆姨”。她謙遜、整潔以至於在親人面前也感到十分羞怯,親人們愛她,在他們的愛裡充滿了習(xí)慣的憐憫。
孩子們始終沒有上樓到她屋裡去擁抱她。只有女傭人進(jìn)過她的屋。其他人假如有話就一直找女傭人去告訴她,也從來想不起她。有些人,即使對親人說來,也和外人一樣,總是陌生的,即使她的死也不會在家裡留下空白,不會造成任何損失,她就是這種人。有些人不善於進(jìn)入他們身邊的人的生活、習(xí)慣和愛,她就是這樣一種人。
她走路經(jīng)常用急促無聲的小步子,從不出聲,從不碰任何東西。她的手簡直是棉花做的,因爲(wèi)她的手用起東西來又輕又仔細(xì)。
“莉鬆姨”這三個字,在別人心裡不會引出任何想法,就如同“咖啡壺”或“糖罐”一樣。
那條母狗盧特也一定比她具有許多明顯的個性。他們不停地愛撫它,叫它:“我親愛的盧特,我美麗的盧特,我的小盧特。”它如果死了的話,他們悼念起來也必然會更加傷心。
表兄妹兩人的婚期定爲(wèi)五月底。這年春天來得特別晚,夜裡有霜,早晨有霧。兩人凍得瑟瑟發(fā)抖,始終猶豫不決,現(xiàn)在婚期卻突然一下子來到了。
有天太陽照耀著整個平原。它的歡樂隨光芒撒滿田野,鑽到每個角落。談情說愛的鳥兒自由飛翔,拍著翅膀,互相呼喊。這一切使得表兄妹二人洋溢著一股美妙之至的幸福心情,但是他們卻變得比以往更羞澀,整天並肩坐著,再也不敢兩人單獨(dú)走遠(yuǎn)。
夜色降臨,他們感到心裡平靜下來,稍微有些放心了。吃過晚飯後,他們在客廳裡,低聲交談。
兩個年輕人望著皎潔的月亮,全身浸透了柔情蜜意,他們慢慢地走出去了,在大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池塘邊。
兩個做母親的打完了四圈撲克,困得無法睜開眼,想去睡覺。
“應(yīng)該把孩子們叫回來了。”一個說。
“隨他們便吧,”她說,“外面多麼好!莉鬆會等他們;對不對,莉鬆?”
老姑娘怯生生地回答:“當(dāng)然,我等他們。”
姐妹兩人睡覺去了。
莉鬆姨走過來趴在窗口,望著迷人的夜景。
那一對情人一遍遍地穿過草坪從池塘返回臺階,又從臺階走到池塘。他們手握著手,不說話,似乎擺脫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大地散發(fā)出來的詩情畫意的一部分。讓娜猛然瞧見窗框里老姑娘的影子。
“瞧,”她說,“莉鬆姨在看著我們。”
雅克擡起頭。
“是的,”他跟著說,“莉鬆姨在看我們。”
他們相親相愛地慢慢地走著。
他有些涼意,身上微微發(fā)抖。
“我們回去吧。”她說。
他們回來了。
他們走進(jìn)客廳時,莉鬆姨已經(jīng)開始織襪子。
讓娜走過去對她說:“姨,我們要去睡了。”
老姑娘的眼通紅,好像哭過。雅克和未婚妻一點(diǎn)兒也沒注意到。但小夥子卻發(fā)現(xiàn)姑娘的鞋子上面都是水。他心裡著急,深情地問:“你那雙小腳不冷嗎?”
姨的手指猛然抖得厲害,連活兒也放下來,一團(tuán)毛線在地板上滾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老姑娘雙手捂住臉,開始放聲大哭。
兩個孩子馬上朝她奔去,讓娜連聲說:“姨,你怎麼啦?姨,你怎麼啦?……”
老婦人悲痛得身子抽搐著,泣不成聲地回答:“因爲(wèi)……因爲(wèi)……他問你:‘你……你那雙小腳……不冷嗎?……’從來……從來沒有任何人對我說這樣的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