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和土倫之間的皮斯卡灣裡有一個普羅旺斯省的名叫加朗杜的小海港。海港上的人望到維爾布瓦長老從海上打魚歸來,就趕緊去海灘幫著他把船拉上岸。
船裡僅僅長老一人,他雖已是五十八歲的人了,精力卻非常充沛,像一個真正的水手那樣劃槳。小船迅猛地衝過來,碰到了沙,在沙上滑行,一會兒就猛地停住。在岸邊望著本堂神父劃過來的五個男人走過來,他們每個人都和顏悅色,以示對神父懷有好感。
“怎麼樣,魚打得多吧,神父先生?”其中一個操著很重的普羅旺斯省口音的人問。
維爾布瓦長老洋洋得意地回答:
“是呀,打得很多,三條狼鱸,兩條海鱔和幾條魚。”
其中一人說:
“我們幫您把這些魚送到小別墅去吧,神父先生。”
“謝謝了,我的朋友。”
神父和他們握完手之後就走了,有一個人跟去了,餘者都留下來幫他收拾小船。
他邁開大步緩緩走開。這是七月的一個黃昏,太陽即將落山。教士的影子變得老長,在旁邊的野地中形成一大塊黑影。維爾布瓦長老的腳下揚起細灰土,此刻他感到清新而又爽快,雙手插進衣袋裡往前走,緩慢而矯健的步伐,與爬山的山裡人一般不同。他平靜的眼睛望著村子。他在這村子裡已經當了二十年的本堂神父,這個村子是他自己選中,經由上級特別通融派給他的,他打算在這裡盡享天年。他的教堂有兩個棕色石頭砌的、大小不等的方形鐘樓高聳在山岡上,周圍是沿山坡蓋的平房。長老非常高興,因爲他打到了三條狼鱸、兩條海鱔和幾條魚。
他受人敬重的原因,主要在於他雖已上年紀,但也許是當地最強健的人,此次他在教民們面前,又能夠誇耀一番戰果了。滿足這種不傷及他人的小小虛榮心是他最大的樂趣。他擅長**,用手槍能打斷花梗兒。有時候他還和他的一位在軍隊裡作過劍術教官的朋友比劍,他游泳的本領在這一帶海岸上也是無人能超越的。
他曾經是德?維爾布鞏男爵,上流社會中的人物,赫赫有名,而且非常風雅。他三十二歲時由於情場失意,出家當了神父。
他出身於庇卡底省的一個擁護王室而且又篤信宗教的古老家族。幾百年來,這個家族的子弟曾在軍隊、司法界和教會任過職。他最初想按母親的意願捨身教會,以後在父親的敦促下,才決定到巴黎學習法律,爲的是將來在法院裡擔任個主要職務。
但是在他完成學業時,他的父親患肺炎死了。他母親因過度傷心,不久也去世了。所以,他一下子繼承了大筆財產,於是他就不再考慮職業了,而是滿足於安度闊人的生活。
他是個聰明漂亮的小夥子,但他的見識有限,由於受到了信仰、傳統和原則的束縛,這些東西是祖宗遺傳下來的。儘管如此,他還是非常討人喜歡,一些嚴肅的正經人非常器重他,他也享受著生活的樂趣。
但在一個朋友家裡,幾次會面後,他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女演員。她是音樂戲劇學院的一個非常年輕的學生,在奧臺翁劇院首次登臺就紅極一時。
他對她的愛是非常強烈的。她首次和觀衆見面,就十分成功,而他呢,看過她那次扮演的角色就愛上了她。
她一下子就把他完全征服過來,使他變得如癡如狂。於是他和她同居了,他讓她離開舞臺,四年時間,他用一種與日俱增的熱情愛著她。無疑,最終他會不顧門第,不顧家庭的傳統榮譽觀點正式娶她爲妻,若非有一天,他發覺她和介紹他們相識的那個朋友已有了私情。
更嚴重的是她已懷了孕,而他,只等著孩子出生就決定結婚。
他發現了證據,也就是在一個抽屜裡發現的那些信件。他原是個野性未盡的人,粗暴的脾氣這次全部發作了,他指責她不守婦道,陰險奸詐,寡廉鮮恥。
可她,本來就是個巴黎街頭的墮落孩子,不知什麼叫羞恥,更不知什麼叫貞節,對那個男人和對這個男人一樣,自己覺得都有十足的把握。此外,她還和那些什麼都不怕的老百姓家的女兒同樣膽子大,因此就和他頂撞起來,而且侮辱了他。他正舉手要打,她卻指著自己的肚子讓他看。
他放下手,臉色大變,想到在這個玷污了的裡,在這個下賤的軀體裡,在這個齷齪不堪的人身子裡,孕育著他的後代,他的一個孩子!他向她撲了過去,打算把母子二人同時打死,以便把這種雙重羞恥一掃而光。她害怕了,因爲她感到自己要完了。她在他的拳頭下來回翻滾,看到他的腳正要朝大肚子踩下來,她趕緊伸著兩手擋著,大聲喊道:
“不要弄死我。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有些結巴地說:
“你……,你說什麼?”
她呢,從這個人的眼睛和姿勢裡看到自己即將已死在眼前,忽然害怕得發了狂,又說一遍:
“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一下子覺得精疲力盡,從牙縫裡迸出了幾個字:
“你是說孩子?”
“是的。”
“你在撒謊!”
他又提起腳來再要踩下去,此時他的情婦已經爬起來向他跪著,一邊往後躲閃,一邊結巴地說:
“我已經對你說過是他的,假若是你的,爲什麼我早不懷孕呢?”
這個理由像真情實況一樣打動了他的心。他深信她肚子裡懷著的那個孩子不是自己的兒子,於是渾身輕鬆,幾乎恢復了平靜,不再想弄死這個無恥的婦人了。
他用平靜一些的聲音對她說:
“滾吧,從此以後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她服從他的命令,走了。
他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看到她。
他也啓程走了,向南走了下去,走到一個村子才站住,這個村子坐落在地中海沿岸一個小山谷的中間。他在一家臨街的小旅店要了一間房就住下了。他帶著痛苦的回憶在那裡度日,回憶那個欺騙他的女人,回憶她的豐采,回憶她的籠絡手段,回憶不足和外人道的蠱惑媚態,還有些惋惜不能再得到她的陪伴和愛撫。
但是,在這充滿痛苦的孤寂生活中,他起初的宗教觀念,有些減弱了的信仰熱忱,又逐漸涌回到他的心裡。他當初把宗教視爲是對未知生活的避難所,如今把它看作是對付欺騙人、折磨人的生活的避難所。他常跪在昏暗的教堂裡作禱告。他把自己的苦痛傾訴給天主聽。他請求天主指點他,同情他,幫助他,保護他,撫慰他;在他愈發虔誠的禱詞裡,他的激情也越發強烈。
他那顆受愛情折磨、創傷嚴重的心並未關閉,而是依舊在悸動著,渴望著愛;對天主的神秘的愛慢慢地進入他的心房,戰勝了另外的那一種愛。
他重新恢復他最初的計劃,決定把他餘下的生命貢獻給教會,他本來也是應該把純潔的生命獻給它的。
他當了神父。靠家庭和朋友的關係,他得到重用,當了如今的這個村的本堂神父。他把一大部分財產捐出來去辦慈善事業,僅僅留下一點點,以便到死之前都能夠救濟和幫助窮人,他躲進一種侍奉天主和關心他人的平靜生活裡。
他眼光狹窄,但心地善良,他是個有軍人氣質的宗教上的導師,他這個宗教上的導師把迷失在森林中的人引入康莊大道。但舊日的他還有大部分在他身上體現出來。他喜愛激烈的運動、高尚的娛樂和各種武器,可他憎惡女人,憎惡所有女人,並且懷著恐懼。
跟在神父後的水手具有十足的南方人的脾氣,舌頭癢得只想聊天。他不敢,原因是長老在自己教民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最後,他冒險試了試。
他說:“您在您那所小別墅裡肯定很舒服吧,神父先生?”
小別墅就是普羅旺斯城市或者鄉村的居民在夏天爲乘涼搬去的那種狹小的房屋。神父的住宅緊挨教堂,擠在教區的中央,確實太小,他爲此才租下了這所位於田野裡的小房子,此處到他的住宅僅有五分鐘的路。
即使是在夏天,他也不經常住在鄉下,他只是過了一陣子纔來住幾天。
“是的,我的朋友,”神父說,“很舒服。”
矮房子出現了,它坐落在樹叢中,從油橄欖樹的枝葉間望過去,房子似乎已被劃成長條,被剁成碎塊;在這片橄欖園裡,矮房子如同從地下長出來的一個蘑菇一樣。
一個高個女人在門前走來走去,她在佈置一張小飯桌,每次慢騰騰地走回來時,僅在桌上擺一份刀叉,一隻盤子,一塊餐巾,一塊麪包,一隻酒杯。
女僕老遠就向神父喊道:“是您嗎,神父先生?”
“是我。我撈來了許多魚,你趕緊給我煎一條狼鱸,要用黃油煎,千萬用黃油煎,明白嗎?”
女僕睜著內行的眼睛打量水手帶來的那些魚。
“可是咱們已經有一隻米燒母雞了。”她說。
“那也沒有辦法呀!隔夜的魚不如新出水的魚好吃。我要美餐一頓,這種事不是我經常碰到的,而且說到罪過,也不算很大。”
那個僕人挑好狼鱸帶走後,又轉過身說:“啊!神父先生,有個男的來找過您三次。”
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什麼樣的?”
“看上去不是個靠得住的人。”
“什麼?一個叫花子?”
“大概是的,我不能肯定。我看很可能是個‘馬烏法唐’。”
這個詞兒是普羅旺斯土話,意思是壞人、流浪漢。維爾布瓦長老聽了哈哈大笑,他知道瑪格麗特膽子小,夜晚總想到會被人殺害。
他給水手幾個銅子,水手走了。他還保持著當年養成的愛整潔和講衛生的習慣,他說:“我先去洗臉洗手。”這時,瑪格麗特拿著刀刮狼鱸的背脊,她忽然從廚房裡喊了起來:
“快看,他來了!”
長老轉身向大路觀望去,看見有一個人正朝這邊走過來,遠遠望去衣帽很不成樣子。他站著等他過來,心裡暗暗想著:“說真的,她說的很正確,他確實像個‘馬烏法唐’。”
陌生人眼睛盯著神父走過來。
他走到神父跟前時,摘下破帽子,脫帽行禮,露出了一個憔悴、**但不很難看的腦袋,頭頂心上已經脫了發。
神父也趕緊脫帽行禮,他猜到這不是普通的流浪漢,不是無活可乾的工人或者經常出入監獄的慣犯。
“平安!神父先生!”“您好!”神父不願對這個形跡可疑、衣衫襤褸的過路人稱呼“先生”。他們互相之間仔細地打量著,這個流浪漢的眼光使得維爾布瓦長老覺得慌亂而激動,他的心裡充滿了驚慌不安的感覺。
那個流浪漢總算說話了:
“怎麼樣,您認出我來了?”
神父大驚,回答:
“沒有,我不認識您。”
“啊!您不認識我。再仔細瞧瞧我!”
“不用再看了,我未見過您。”
“這倒是真的,”那人帶著有些嘲弄的神氣說,“我現在就讓您看見一個您非常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