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聽我說,科拉,我剛纔是在氣頭上。這都是你爸爸逼出來的。不應用那樣的話來侮辱男人。”
她一言不發。
她還在哭泣,就如同一個人傷透了心的時候一樣,沒有聲音,只流眼淚。
他摟著她,吻她,在她耳邊低聲說著最親密的話語,但是她還沒有絲毫感覺。不過,她的眼淚不流了。他們摟在一起躺了好久。
等到屋裡徹底黑了以後,他竭盡全力地懇求她諒解,使他們的希望重新恢復。
他們起來後,他又恢復了平常的聲音和態度,就如同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她反而看上去含情脈脈,說話的聲調也比平時更加溫柔,連看她丈夫的眼光也顯得更加柔順,甚至還帶點討好的意味。可以說,受到這次懲罰以後,她的神經鬆弛下來,連心也軟了。他說:“你爸爸一人在家裡,肯定悶;你去看看他。再者,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她走了出去。
七點鐘時,卡舍蘭跟著女兒笑嘻嘻地來了。他們坐下來吃飯,這天晚上他們談得非常融洽,已經好長時間沒如此融洽了,倒如同遇到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兒一樣。
他們的希望卻依舊毫無結果。他們因爲一次次失敗而互相責備;丈夫灰心了,日漸瘦下去,他累得精疲力盡,還得忍受卡舍蘭的粗暴對待。在他們不和睦的家庭生活中,卡舍蘭一直叫他“公雞先生”。
他的女兒和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一大筆近在眼前,但是又觸摸不到的財產。他們越想越生氣,於是想盡辦法來羞辱、折磨爲他們帶來不幸的蠢物。
科拉每天吃飯時總是說:“今天的菜真少,如果我們有錢的話,那肯定不同了。但是,這也不是我的錯。”
勒薩勃爾上班的時候,她朝他喊叫:“帶著雨傘,不要回來時髒得像馬車輪子。一句話,你還必須吃窮公務員這一行飯,這可不是我的錯。”
她自己出門的時候,她總忘不了說:“假如我嫁給別的男人,早就有自備馬車了。”
她時時刻刻都想著這件事,所以一直責備她的丈夫,侮辱他,把一切事情都怪到他頭上,認爲失掉了她本來能夠得到的那筆錢,絕對應該由他一個人負責。
有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忍無可忍,大叫了起來:“狗孃養的!你閉不閉嘴?咱們沒有孩子,首先是你的錯,是你個人的錯,聽到了沒有?因爲我自己已經有一個孩子了……”
她輕蔑地說:“你也會有孩子?”
他極不自在地回答:“是的,一個私生子,我把他寄養在阿尼埃爾。”
她不慌不忙地說:“明天去看看,看他到底長得怎麼樣。”
他滿臉通紅,吞吞吐吐地說:“隨你的便。”
第二天早晨,她說:“不是說好去看你的孩子嗎?你已經答應我。莫非睡了一夜,孩子又沒有啦?”
他趕緊跳下牀,說:“咱們要去看的不是我的孩子,是醫生,他會把你的情況告訴你的。”
她以很自信的口吻回答:“那確實太好了。”
卡舍蘭同意到部裡去爲女婿請病假;勒薩勃爾夫妻在下午一點來到了勒菲約爾醫學博士的家,勒菲約爾醫學博士曾經寫過幾本關於生育衛生的書籍。
他們走進一間陳設簡陋的客廳排序等候。等到輪到他們時,他走進一間房間,接見他們的是一個矮胖男人,態度雖客氣但很冷淡。
他在等待他們說明病情;但是勒薩勃爾鼓不起勇氣去說,耳朵都漲得通紅。他的妻子鎮定自若地說:“先生,我們來您這裡,是由於我們沒有孩子。有一大筆財產,只有我們生了孩子以後才能到手。”
醫生爲他們兩口子檢查了將近一個鐘頭,最後還是找不出一個原因來。
“我查不出有什麼異常或者特殊的地方,”他說,“這種情形也是常見的。人的身體各有不同。有的夫妻因爲生理上的不合而不能生育,也就不奇怪了。我看來,太太的身體很好,能生育。先生呢,在器官的構造上沒有發現絲毫異常,但我覺得身體是有些虛弱,大概是他希望做父親的心情太急迫的緣故吧。您能讓我聽一聽嗎?”
醫生把耳朵貼在他的胸部和背部,聽了好長時間。
他一聽,就覺得心跳有些不對,他還發覺肺部的情形也不好。
“先生,您的身體較虛,好好當心才成。您貧血、虛弱,別的沒有什麼,這些癥候現在還不嚴重,不過很快就可能變成不治之癥。”
勒薩勃爾要求醫生開一張方子。醫生給他開了一個很複雜的養生方,包括鐵劑、牛羊肉、正餐以外的肉湯、運動、休息和夏季到鄉下避暑。醫生又告訴他們,等他的身體好起來以後,應該如何辦,他教給他們一些適合他們而且經常能夠奏效的方法。
到了街上,科拉憋著氣說:“我的福氣真好!”
他沒有理她。他琢磨醫生說的每一句話。他是否會認爲他已沒有希望了呢?他已經顧不上什麼遺產和孩子了!顧命要緊!
途中,他覺得心跳得厲害,突然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想歇歇。他的妻子站在他旁邊故意羞辱他,用既蔑視,又可憐的眼光打量他。他感到呼吸困難,不停地數脈搏。
科拉不耐煩地問:“你有完沒有?你何時想走?”他無可奈何地朝前走去。
卡舍蘭聽到診斷的結果後,大嚷大叫地說:“哈哈,這可是太好了,太好了!”
勒薩勃爾一心想著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危險,因此根本就沒有聽,也更聽不見。他還想多活幾天呢。
他一到吃飯的時候,就吃自己的藥,不理睬老婆的暗笑和岳父的大笑。
他對她充滿了各種情感:恨、怕、輕視、厭惡。他不再想夏洛特姑姑的遺囑,即便想到了,也跟想到危險一樣。
又過去了幾個月。離最後期限只差一年了。
卡舍蘭一年年眼睜睜地看著這筆財產溜走,他心裡很失望;再加上他想自己還得到辦公室去受罪,以後即便退休了,也只能靠一年兩千法郎的退休金養老,就越發控制不住怒火,所以嘴裡開始放肆起來。也許只要有很小的藉口,他還會動武呢。
他恨勒薩勃爾簡直恨得發狂。他總覺得他是一個曾經把他的一筆財產,把他的一份家業偷走了的賊。他恨他勝過恨死對頭,又由於他軟弱無能看不起他,尤其是在他擔心自己的身體,不再追求他們的共同希望以後,就更加因爲他的卑鄙可恥而看不起他了。
事實上,勒薩勃爾和他的妻子也十分疏遠,他再也不接近她,再也不去碰她,甚至連她的目光都避開。
卡舍蘭天天都要問他女兒:“呃,你丈夫下決心了嗎?”
她回答:“沒有,爸爸。”
卡舍蘭每天吃晚飯時一遍遍地說:“一個男子漢假如算不上是個男子漢了,還不如死了讓給別人。”
科拉就旁邊幫腔:“實際上就有些沒有用處的人,偏在那兒礙手礙腳。除了變成別人的負擔以外,我真不知他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事好做。”
一天,他岳父衝著他叫起來:“你聽好,你的身體如今好多了,假若依舊還不改變你的態度,我可明白我的女兒會怎麼辦!……”
作女婿的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卡舍蘭接著說:“他媽的,她會甩了你,另外挑一個!她到此時還沒這樣做,已是你天大的運氣了。嫁給你這樣絲毫沒用的人,無論做什麼都可以諒解。”
勒薩勃爾氣得臉色發青地回答:“我又沒有阻擋她聽您的好主意。”
科拉低下頭。卡舍蘭也微微發覺自個兒說的話太過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部裡,他們二人看上去似乎處得很融洽。他們二人存在一種默契:瞞著同事們,不讓他們知道家裡發生的事。
勒薩勃爾和瑪茲,決鬥雖沒有成爲現實,雙方都嚇得心驚肉跳,因此他們越發注重禮貌,越發互相敬重。別人都稱讚他們,說他們有上流社會人物的風度。
隔著老遠他們就揮一揮帽子,互相致敬,態度極其嚴肅認真。
誰也不願開口,誰也不先開口,所以總是沒有說過話。
有一天,科長叫勒薩勃爾趕緊去一趟。爲了表示自己很賣勁兒,他於是就跑起來,可在走廊轉彎處,猛地跟對面走過來的瑪茲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都往後退了幾步,勒薩勃爾覺得過意不去,趕緊客客氣氣地問:“先生,我沒有把您撞痛吧?”
對方也趕緊回答:“一點也沒有,先生。”
此後,他們你來我往,一步步地建立起友誼來了。
如今,他們經常在一起聊天。勒薩勃爾去掉了他的傲慢,瑪茲放下架子;卡舍蘭也和他們共同談談說說,似乎很高興看見他們交上了朋友。
一天上午,卡舍蘭突然對瑪茲說:“瑪茲先生,我們既然已交上了朋友,您就應該在星期天到我家去吃飯。我、我女婿和我女兒都會感到高興的。就這麼說定了?”
勒薩勃爾也幫助岳父邀請,但是並不是他那麼熱心:“來吧,我們都高興您來。”
瑪茲遲疑了片刻,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想到了流傳著的諸多謠言,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卡舍蘭逼著他問:“好啦,就如此決定吧?”
“好,那就卻之不恭了!”
科拉的父親回家以後告訴她:“下星期日,瑪茲要來我們家吃飯了。”她吃了一驚,過了片刻說:“瑪茲先生?——啊!”
卡舍蘭又說:“你等著瞧吧,他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小夥子,大高個兒簡直是個騎槍手,絲毫也不像你那個丈夫!”
和當初請勒薩勃爾一樣,他們精心地準備這頓晚飯。卡舍蘭認真地研究菜單,必須要準備得像個樣兒。
星期日晚上七點鐘,瑪茲來了。一邊問候科拉,一邊把一大束玫瑰花獻給她。他隨後就用常在上流社會應酬的那種親熱口吻補了幾句:“太太,我似乎有點認識您,似乎在您還是小姑娘時就已認識您了,因爲多少年來,令尊總是在我面前談起您。”
卡舍蘭看到花,大聲說:
“唉呀,這真太客氣了。”他的女兒卻想起勒薩勃爾初次來的時候並沒有帶花。
他發覺她非常迷人。她覺得他非常有誘惑力。他走了以後,卡舍蘭說:“嗯!這小子多有意思,多機靈?據說,他能迷住每一個女人。”
勒薩勃爾看起來也不如平常那樣疲乏、憂鬱,他說自己最初把瑪茲的爲人“估計錯了”。
瑪茲起初還是偶爾到他們家來,但是逐漸來的次數就頻繁了。全家人都歡迎他。他們表示要他來,招待得也非常周到,科拉替他做他喜歡吃的菜;不久三個男人親密得寸步不離。這位新朋友從報館裡常常弄到包廂票,領他們全家去看戲。
夜裡,瑪茲和科拉在前面走,他們邁著相等的步子,屁股緊挨著屁股,以同樣的動作、同樣的節奏搖晃著身子,如同是一對天生要並肩在世上走一輩子的人一樣。兩個人很投機,說話的聲音不高,一邊說,一邊偷偷地發笑。突然那個女人回頭看一眼她的父親和她的丈夫。
卡舍蘭就如同沒想到是在和女婿說話似的,經常大聲說:“他們的模樣兒多漂亮,看見他們在一起真叫人高興。”勒薩勃爾也泰然自若地說:“他們的身材幾乎一樣高。”最近,從各方面來說,他都覺得好了許多。
元旦那一天,他晉升爲主任科員。他興奮不已,回到家就去吻他的妻子,這還是半年以來第一次。她驚慌失措,窘得她望望來拜年的瑪茲。瑪茲也似乎覺得很窘,就如同不願意看見一樣轉過臉去望窗外。
可是,過了片刻,卡舍蘭就發起了脾氣,變得不可理喻了。他重新用嘲笑折磨他的女婿。有時候,他甚至還攻擊瑪茲,就好像這場災難也應該由瑪茲承擔一份責任似的。
僅僅科拉一個人顯得十分鎮靜、幸福、愉快;看上去她似乎已經把那個近在眼前的期限忘了。
此時是三月。好像一切希望都已破滅了,七月二十日一到,夏洛特姑姑去世就滿三年了。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非常早,草木也提前發芽了。瑪茲向他的朋友們提議,找一個星期日到塞納河邊的樹林子採紫羅蘭。玩上一天。
他們坐車出發,到梅鬆拉斐特下車。
卡舍蘭滿面憂愁地用手杖戳地上的泥塊,他痛心疾首地想到不幸事件就要發生,所以今天比平常還要提不起精神。勒薩勃爾的心情也不好,他怕在草地上把腳踩溼了。這時,他的妻子和瑪茲正在忙於採花扎花束。幾天以來,科拉似乎有點兒不舒服,懶洋洋的,臉色蒼白。
她過了沒多長時間就感到累了,要去吃中午飯。他們於是走進一家小飯館吃飯。
他們正吃著飯,科拉突然站了起來,用餐巾捂住嘴,朝河邊跑去。
勒薩勃爾關切地問:“她怎麼啦?”瑪茲有點兒發窘,紅著臉說:“我……我不知道……她剛纔還好好的!”卡舍蘭嚇得高舉著叉子,發了呆。
他站起來,看見她頭靠在一棵樹上,果然是病了。他驚愕地朝另外兩個男人望望,他們看上去都很尷尬。
一刻鐘過去了。科拉回來了,臉色有些發白,走起路來也很費勁兒。沒人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每個人都似乎知道這是一件不便說出口的幸運事;每個人都似乎急著想知道,但是又怕知道。僅有卡舍蘭問了一句:“好些了嗎?”她回答說:“好些了,謝謝,沒有什麼關係。咱們還是一起回去吧,我有一些頭痛。”
返回時,他挽著丈夫的胳膊,似乎她心裡有一件神秘的此刻還不敢說出來的事。
他們在聖拉薩車站道別,瑪茲藉口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行過禮,握過手之後,就匆忙地走了。
到只剩卡舍蘭和他女兒女婿時,他趕緊問:“吃飯的時候,你怎麼啦?”
科拉沒有立即回答,她猶豫了片刻才說:“沒有事的,心裡有點不舒服。”
勒薩勃爾極其不自在,他心裡充滿了對奢侈生活的渴望、難以發泄的怒火、難以啓齒的恥辱和怯懦可悲的醋意。
他把自己關在屋裡。
卡舍蘭這時才兩手搭在女兒的肩上,問道:“你是否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