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阮樂言猛地坐起身,眼前是青色的紗帳,掛在帳前的玉石風鈴叮叮作響。輕盈的聲音漸漸喚回了她混沌的神智。
又是那個夢,她扯扯已經被汗溼透的褻衣,心下一片黯然。不知道怎麼回事,近年來自己老是做同一個夢,夢中總是雷雨傾盆,冰藍的光芒和銀白的光芒交錯,還有那永遠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還有總是壓軸出現的一張慘白的臉,嘴角含笑卻眼神裡滿是不捨,每每將她驚醒。
也許這纔是九年前的真相吧,顧大娘不是說撿到她的時候她渾身是血的昏迷在草叢中麼。
那張臉,到底是誰的?她想不起來了,自從在顧大娘的懷中醒來,她就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只記得自己叫阮樂言。
“嘭嘭嘭……樂言,你起來了麼?太陽曬屁股啦……”正沉思間,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阮樂言頭疼,低聲嘟囔:“又是他,這傢伙天天都這一套,不膩歪麼?”
“起來啦,顧念七,你不知道擾人清夢是要遭雷劈的麼?”阮樂言翻身下牀,將溼透的褻衣換下。
門外之人是顧大娘的兒子,全名叫顧念七。當年顧大娘撿到阮樂言的時候,顧念七才九歲,一晃九年,當初那個被人騙得團團轉的小屁孩已經長成了英武的少年,只是那個愛鬧的性格,依舊未改,用顧大娘的話說,就是小猢猻長成了大猴子。
簡單的洗漱後,阮樂言打開了門。
的確,門外陽光燦爛,暖金色的光線鋪滿了不大的院子,院中擺放整齊的木架上,一排排藥材正在悠然的散發著香氣。
“嗯……”阮樂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果然還是藥香最好!”
“得了得了啊,這破藥有什麼好聞的,看你陶醉的,娘說了,今天她去青崖嶺採藥,要你去前堂!”
阮樂言沒有答話,靜靜的看著靠在門邊的少年,秀挺的鼻樑,飛揚的長眉,細細的桃花眼,陽光從側面照下來在鼻翼處灑下淡淡的陰影,本來一副絕好的美少年樣,卻被嘴角那抹壞笑給破壞殆盡。
看到阮樂言在看自己,顧念七有些得意:“怎麼?突然發現本少年的美色了?”說著還非常嫵媚的來個了媚眼,眼波流轉,桃花燦爛。
阮樂言不自覺的抖了一抖,扯著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嗯,是挺不錯的?!比会峁首鞯ǖ脑竭^他走向前堂。
其實顧念七的自戀,是衆所周之的,一天之內他自戀的次數恐怕比他如廁的次數還要多,只是正如熟能生巧一樣,自戀得多了,那層次也不是一般的高了,往往是你剛習慣了他這個層次,轉眼他就又上了一個境界,於是就連阮樂言這樣天天見的人,也要汗顏幾回。
“喂,你那是什麼態度,喂,樂言……”顧念七似乎不滿意阮樂言的態度,震天界在她身後乾嚎,驚得阮樂言三步並兩步的直衝進前堂。
熟悉的藥香淡淡的飄在空氣中,阮樂言看著滿堂黑壓壓的人頭怔了一怔。
生意興隆也不是這種樣子吧,難道全京城的藥鋪都倒閉了只剩顧心堂一家了麼?
“姑娘你來了!”夥計秦伯微笑著跟阮樂言打招呼,把一盞上好的碧螺春放在了她手邊。
阮樂言點點頭,坐下,開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說來也奇怪,阮樂言剛到顧心堂的時候,除了記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以外,其他的都忘了,可偏偏一看到藥櫃和藥堂,就出奇的熟悉,甚至能直接說出一些藥草的功效。顧大娘考察了半天,研究了半天,最後美滋滋的拉著阮樂言磕頭認了她做徒弟。
用顧大娘的話說,阮樂言是老天爺補償給她的。彼時,她的親兒子顧念七正因爲拒絕學醫而賭氣絕食。
阮樂言的到來,順利的化解了這一對母子的矛盾,從而,奠定了她在顧心堂牢不可破的地位。
客人出奇的多,但還好並不是什麼疑難雜癥,都是些什麼上吐下瀉,氣短髮熱的小毛病。一上午晃悠悠的就過去了,正午的飯點,阮樂言趁著病人稍微少了點的時候急急的扒了一碗飯,噎得她直伸脖子,引得顧念七一邊鄙夷的瞪她一邊無奈的替她拍背順氣,表情猙獰得像阮樂言做了天大的錯事。
顧念七不學醫,喜歡讀書,十歲上下的時候去京城最大的書院拭劍居讀了幾年書,回來後書卷氣沒長幾分,倒是自戀的功夫更上了一層樓,連帶著審美觀也有了質的飛躍。以前只要是五官周正,皮膚白皙的女子在他眼中都是美人,而今,名堂多了起來,爲此,他還專門花了七天的時間寫了一篇長長的文章,叫《論美人》。厚厚的一沓,把古今的美女批了個遍,然後零零碎碎從十幾個方面論述看他眼中的美人標準。
文章傳出去,有好事者按照他的標準找了個美女送到顧心堂,說是不忍看顧少爺苦尋美女不著,便送一美女與少爺。
顧念七激動得熱淚盈眶,焚香沐浴一番纔跟著那人去迎接美女,於是顧心堂的門口,顧家少爺用微微顫抖的手,掀起了一頂小轎的轎簾,迎出了一位粉嫩嫩的小姐。
白裡透紅的肌膚,三寸金蓮,眼若秋水,靜若處子,動若脫兔……
果然真真符合顧少爺的“美人論”,只是顧少爺一見這小姐,立時呆住了,一張臉綠了又紅,紅了又白,跟個染料鋪一樣。
然而,這位“美人小姐”愉快的在轎子裡打了個滾,瞇瞇眼,張開櫻桃小口,一口一口將轎簾邊翠綠的穗子啃了個亂七八糟。
感情這隻剃了毛的兔子,還是個餓著了的兔子……
自此以後,顧念七便決口不提他的大作,一旦別人提起,準保翻臉。
顧念七之所以這麼執著審美的原因,說起來是因爲他十歲那年,阮樂言犀利的攻擊了他的暗戀對象,當然,少不了痛罵顧念七的審美有問題。
所以自從顧念七學成歸來,每天糾正阮樂言的行爲,成了他樂此不疲的愛好,據他說,他是想將阮樂言打造成京城第一美女,免得以後嫁不出去要他養。
所以,吃飯噎著這種事情,在顧念七看來是罪無可恕。
所以,阮樂言的後背,遭受了慘無人道的痛擊。
阮樂言嗷嗷的將哽在喉頭的飯糰吞下去,然後嗷嗷的試圖逃脫顧念七的魔爪,一時間,藥堂裡雞飛狗跳一片混亂,等候診治的幾個病人被他們的暴力不合作運動給驚得目瞪口呆。
正混亂間,門外一陣喧譁,引得衆人注意力瞬間轉移,阮樂言一愣,冷不防被追上來的顧念七又是一巴掌拍在的後背,疼得她差點把肝吐出來,只是沒等血案發生,她就被眼前的血給震住了。
門外跑進來一人,背上還負著一人,後者渾身是血。最讓她震驚的是,那傷者不是別人,正是出去採藥的顧大娘。
阮樂言招呼幾個夥計將大娘背到後堂,她從救了顧大娘的青崖嶺獵戶口中知道了經過。
那獵戶說他是在青崖嶺一個懸崖下發現顧大娘的,當時她已經半昏迷了,渾身是血,手中卻還攥著一株藥草。
阮樂言翻著顧大娘的藥婁,發現那株染血的藥草,碧綠的葉子上,暗紅的血跡分外刺目。
著人送走獵戶,阮樂言進屋準備替大娘包紮傷口,進門就看見顧念七坐在牀邊,紅著眼睛用袖子擦著大娘臉上的血跡。
難得見沒心沒肺的顧念七這樣,阮樂言一陣心酸,輕輕拽開他:“沒事的,我來吧,你去拿點熱水來?!?
顧念七擡起頭,看著阮樂言:“我娘她會沒事的吧!”
“沒事的,都是外傷,養養就好了,快去吧,大娘的傷口需要清洗?!?
顧念七起身抹抹眼睛出去了,阮樂言咬咬牙,伸手撕開大娘破碎的衣衫。殷紅的血跡刺著她的眼睛,引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這麼多年了,沒人知道阮樂言暈血,每次看到那刺目的紅,她就覺得喘不上氣來,耳邊雷聲轟鳴,幸好,這些年來也沒讓她見多少血,所以,至今這仍是個秘密。
顧大娘傷的不是很重,除了些擦傷外,就是右手骨折了。
阮樂言忍著強烈的不適,努力忽略耳邊越來越強烈的雷聲。顫抖著打好繃帶的最後一個結,她站起身,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她想自己終於圓滿了。
阮樂言再次醒來已是在自己的牀上,她盯著帳頂瞅了半天才記起來自己是暈倒了,轉頭就看見一張放大的臉,驚得她剛剛清醒的腦子又成了糨糊。
“啊啊啊啊……”
顧念七一把捂住她的嘴:“別叫了,是我?!?
阮樂言傻傻的看著顧念七,茫然的點頭。
顧念七放開阮樂言,坐直了身子,破天荒的臉色有些凝重:“幸好你醒來了,剛剛官差來過了?!?
“?。俊比顦费赃€處於癡呆狀態,不過“官差”兩個字還是聽得很清楚:“說,你又幹什麼了,惹得官差上門,大娘現在又病著,你還真是不讓她老人家省心?。 ?
顧念七長眉倒豎,生氣了:“在你眼裡我就那麼不堪麼?阮樂言!”說罷冷著臉轉身背對著阮樂言不說話了。
阮樂言合上半張的嘴,有點鬱悶,伸手摸摸鼻子,自己只不過根據日常情況做了推斷麼,至於麼?伸手推推顧念七,沒反應。午後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拖得老長,有些恍然的光暈中,淡淡的透出些寂寞的委屈。
頓了頓,阮樂言心底有些不安,她回想了下,覺得好像自己是過分了那麼一點點,於是再伸手推推,小聲道:“我錯了還不行麼?小七?”
“知錯了?想讓我原諒你?”顧念七的聲音破天荒的冷淡,讓阮樂言更加不安了。
“嗯?!比顦费宰鲂‰u啄米狀。
“那答應我一個條件?!比顦费詻]有防備突然迴轉的臉,顧念七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裡,自己驚慌的倒影。
“???”微微後退一點,阮樂言撫著被驚嚇了的心口無力的想到,這傢伙絕對沒那麼簡單就能糊弄過去。
“等會兒不管我提出什麼要求你都要答應。”顧念七一臉奸詐的說道。
阮樂言突然感覺後背一陣發涼,這傢伙,該不會要自己幹什麼缺德事吧。
“放心,保證不違揹你阮樂言的做人原則?!笨吹剿q豫,顧念七懶洋洋的補充道。
阮樂言嚥了口口水,潤潤髮乾的嗓子,遲疑著點了點頭。
“嘿嘿,這還差不多,我原諒你了!”顧念七得意的笑笑,站起身,似要離開。
“等等,你還沒說官差來幹嘛呢!”阮樂言撐起身子叫道。
顧念七回身,神秘一笑,午後的陽光從他背後射過來,模糊了他的臉龐:“你不是要去看娘麼,我們一邊走一邊說?!?
沉著臉推開顧大娘的房門,阮樂言有些生氣,剛剛在路上,顧念七嬉皮笑臉的告訴了她事情的經過。
原來前些天江南發生了一場水災,水災過後,部分城鎮發生了瘟疫,當地的大夫人手不夠,皇上便要求京城所有的藥房藥廬各出一名大夫去災區支援,顧心堂當然也不例外。不過目前顧大娘受傷,當然不可能前往,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由阮樂言代替顧大娘去完成這一次皇差。
這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事,也不值得阮樂言生氣,她氣的是顧念七的態度。他說,他要同阮樂言一起前往江南災區,當然,他沒有忘記提醒阮樂言剛剛答應過他什麼。
這簡直是胡鬧,且不說這是皇命,一旦控制瘟疫失敗,等待醫隊的大夫們的肯定不會是好下場,就單說這安全問題,瘟疫之所以叫瘟疫是因爲它會傳染,大夫都要小心翼翼以免自己也染上,而顧念七隻是個半點醫術不同的書生,危險自然不言而喻。
“樂言,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鳖櫮钇咴谌顦费陨磲嵊行饧睌牡娜碌馈?
“可是你的要求超出了我做人的原則!”阮樂言頭也不回的答道,伸手扶起掙扎起身的顧大娘。
“怎麼了?又吵什麼?”
阮樂言咬著下脣把事情說給大娘聽,顧念七一臉不忿的站在旁邊,隔著老遠她都能感覺到他的怒氣。
大娘靜靜的聽阮樂言說完,神色有些凝重:“此事非同小可,皇命不可違,瘟疫這事又過於危險,我看讓顧念七陪你一起未嘗不是件好事?!?
“???”阮樂言驚訝。
“看吧,娘都說了,你還有什麼意見。”顧念七倒是精神了,仰著臉拿白眼翻阮樂言。
“可是顧念七不是大夫,去那邊太危險了。”
“他不是大夫可他是大夫的兒子,要是連基本的常識都不懂就妄爲我的兒子。再說了,此次去的肯定大部分都是男人,你一個女兒家,會有諸多不便,有小七在,可以照應一下,我也放心些?!?
這下阮樂言徹底無話了,顧念七哼著小調在她身邊轉圈圈,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看得阮樂言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那張得意的俊臉上。
“什麼時候出發?”大娘完全無視阮樂言和顧念七之間的暗潮,簡潔的問道。
“哦,官差說是後天辰時在南門集合?!鳖櫮钇呓K於停下了他的蚊子哼哼,正色回答道。
待出了大娘的房門,阮樂言一腳踢在顧念七的腿上,解恨的看到那張俊臉扭曲了:“說,你處心積慮的要跟著本姑娘,到底是何企圖?”
顧念七被踢得一跳,齜著牙恨聲道:“阮樂言,你就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大蠍子,太惡毒了。本少爺只不過憐香惜玉怕你在途中被人給賣了,纔不惜勞苦的跟你跑一趟,結果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哼,顧念七,咱們可是一起長大的,你心裡的小九九,別人不知道,還能瞞得過本姑娘,你不就是想借機跑出去瀟灑罷了?!?
“樂言,這就是你的想法?”顧念七突然表情變得奇怪起來,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長廊外的陽光斑駁的照過來,倒影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竟然映出了深深淺淺的暗影,那裡面似乎藏著些說不清的情緒。
莫名的,阮樂言心裡一跳,有些彆扭的轉開眼,咳了咳故作鎮定道:“那當然,我還不瞭解你麼!”
氣氛有些尷尬,阮樂言沒有擡頭,卻感覺得到顧念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如果目光似火,大概自己已經被烤焦了。
“既然這樣,那你去休息吧,忙了一天了。”漫長的尷尬之後,顧念七悶悶的說道,轉身離開,輕盈的袍腳劃過阮樂言的手背,如水般的涼。
阮樂言看著顧念七漸漸遠去的背影,一頭霧水,心裡暗道:“這個顧念七,什麼時候學會玩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