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樂言清醒的時候, 已不知過了幾日,外頭明晃晃的日光蜇得她眼淚汪汪,恍惚間看見頭頂黑黝黝的房梁, 那上面, 一窩燕子正在呢喃。
外面靜悄悄的, 沒有一絲聲音, 阮樂言開始懷疑自己之前迷迷糊糊聽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可是, 不管如何,這一覺總算是睡醒了,連帶著整個人也分外清明了起來。她慢慢起身下地, 推開房門,看見外面一畦菜地, 滿院雞鴨, 竟是一個小小的農家院落。
“阮阮,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傳來,阮樂言抬頭, 看見籬笆外一身素衣的韓迦陵。
心頭有些淡淡的情緒開始蔓延,阮樂言輕輕點點頭,不知從何開口。
“你睡了三天,可好些了?”
“嗯?!?
“顧兄,蕭瀟他們都好, 大家都在等你醒來?!?
“嗯。”
“我得回一趟京城……”
“嗯。”
“我去讓宋九給你弄點吃的來!”
“好?!?
籬笆門吱嘎發出一聲輕響, 腳步聲漸漸遠去。腳邊肥嘟嘟的雞鴨成群的跑過, 撲騰起一陣塵土。
干燥的地上, 突然暈開一片深色。
端上來的菜色很簡單, 都是家常的小菜,阮樂言默默低頭吃飯, 韓迦陵在一旁看著,外面的日頭漸漸西斜,金黃的夕陽從窗子照進來,將韓迦陵的側面染成一旁朦朧的金色。
“迦陵,我好像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很好看?”阮樂言放下碗筷,微笑著說。
“哦?是么?”韓迦陵明顯的心不在焉。
阮樂言眨了眨眼睛道:“我們出去走走吧,睡了三天,我骨頭都睡懶了!”
“好?!表n迦陵笑笑,阮樂言注意到他雙目下深深的暗影。
屋外正是黃昏的好景致,田野上鳥雀低空飛過,蟲鳴聲聲,空氣里是好聞的泥土味兒,暖風熱乎乎的撲面而來,熏得人只想打瞌睡。
“我記得一年前見到你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個黃昏,你在跟包大人說話,剛好逆光,那時的你,雖然只有一個背影,可是,卻美得像幅畫。我當時就在想,這是哪里來的謫仙啊,竟然把小七都比下去了。”
阮樂言深吸一口氣看著天邊五彩的云霞慢慢的說道。
韓迦陵沒有做聲,只是伸手輕輕撫了撫阮樂言額角的亂發。
“我們去那邊吧!”阮樂言突然抬手指著遠處那一片樹林。
韓迦陵看了阮樂言一眼,輕輕點頭。
天色很快暗淡下來,樹林里黑漆漆一片,不知名的鳥兒在長聲叫著,聲音凄厲。月亮還未升起,樹影朦朧,甚是滲人。
“這是我們第三次夜晚的時候來樹林了。第一次,我們在分食一只烤雞,第二次,我們生死一線?!比顦费耘d致勃勃的說道。
“第三次……迦陵,你說說,我們干點什么好呢?”
“不如,你去抓野雞,我們跟第一次一樣好不好?”阮樂言一拍身邊的樹干笑道。
“好。”韓迦陵輕輕的回答:“你說做什么,就做什么!”
韓迦陵轉身去找野雞,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阮樂言掀了掀嘴角,軟軟的靠在了樹干上。
篝火明亮,空氣中淡淡的起了香氣,阮樂言歪在韓迦陵身上,慵懶得像只小貓。
“阮阮,我……”
“哎呀,太香了,你去看看是不是熟了?!比顦费源驍嗨脑挕?
韓迦陵皺了皺眉,默默的起身扒泥土。
“迦陵,我記得朝辭以前說過,人活著沒有那么多將來,所以,在該行樂的時候,盡量別浪費?!比顦费缘穆曇粲挠牡膹谋澈髠鱽恚n迦陵扒動泥土的手頓了一下,還是沒有做聲。
“阮阮,給你,今天沒帶鹽,將就一下吧!”韓迦陵回轉身時,臉上已是一片笑意。
月亮終于起來了,乳白的輕紗籠了下來,阮樂言靠在韓迦陵身上仰起頭看月亮。不知不覺,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韓迦陵看著肩上的人,輕輕的嘆了口氣,他明白,其實阮樂言什么都聽到了。
“阮阮,等我,只要五年。”他輕輕的在她耳邊說著。
阮樂言只是動了動,尋了個更舒適的姿勢繼續睡了過去。
韓迦陵笑笑,起身抱起阮樂言往回走。
“殿下……”
“噓……”韓迦陵對著等在門前的顧念七搖搖頭。顧念七看看他懷中熟睡的阮樂言,眉頭皺的更緊了。
韓迦陵將阮樂言輕輕的放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又怔怔的看了她許久,這才慢慢起身。
他沒有看到,在他轉身的時候,床上的人慢慢的睜開了一雙清明的眼睛。
“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什么時候出發?”顧念七低低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
“明天一早就走,遲了恐生變。”
“那樂言……”
“讓她留在這里吧,此一去,京城兇險,這里反倒最安全?!?
“可是,殿下,容微臣不敬,你這是打算拋棄她嗎?我知道,你不可能讓她進宮,你們的約定怎么辦?”
“我……如果父皇沒有……但是一切都是如果,此一時彼一時,顧兄,我對不起她?!?
“嘭!”只聽一聲巨響,接著是一聲悶哼。
“這一拳,是我替她給你的。你勾引了她,給了她一堆美好的承諾,最后卻只輕飄飄一句對不起。”
“啪!”又是一聲。
“顧兄你……”
“這一巴掌,是替她打我自己的,我妄為兄長,竟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心愛的人遠走,更可恨的是,于國于家,我都沒辦法幫她……”
阮樂言沒有再聽下去,她輕輕的拉高被子,將自己埋了進去。
次日清晨,韓迦陵站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發呆。他本來是打算悄悄離開的,沒想到,最終悄悄離開的卻是阮樂言。
晨風吹過,掀動了桌面上的一張紙,韓迦陵走過去,卻發現那張紙上,空無一字,只有一滴干了的墨跡。
韓迦陵苦笑了一下,伸手將這張紙揣入懷中,大踏步離開了他們棲身四天的農家小院。
一望無際的田野里,阮樂言背著小包袱慢慢的走著,天蒙蒙亮,她就離開了那里,走之前,她本來是要留一封信的,可是踟躕再三,終于放棄。她覺得,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
她誰也沒有告訴,當日一片混亂中,她想起了一切,十年前丟失的記憶,在那個驚雷炸開的時候,全部回到了腦中。
世事難料這個詞,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原來,她真的是吳逸少的救命恩人,那個阮家藥鋪就是她的家,她的爹爹,就是當朝兩位皇子的師傅,蒼南的藥鋪不過是祖業。八歲之前,她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在京城度過。
直到那位特殊的病人出現。
芷華宮冬日下午的那一場夢,原來就是事實。
她的父親診治了大皇子,結果卷入了一場宮廷陰謀,當他察覺時,立即決定離開??墒?,還是沒有逃過那場劫難。
回到蒼南老家的第三天,一群黑衣人包圍了阮家藥鋪,阮老爹被逼無奈,只得放火燒了祖宅,自己卻帶著八歲的阮樂言躲到了地窖里,試圖躲過那場追殺。大火燒了三天,他們父女在地窖里躲了三天,三天后,他們再次出逃,卻在剛出蒼南的時候,被追殺者發現,那一直困擾著阮樂言十年之久的噩夢,只不過是她最深刻的記憶。
原來,這個世上的事情,永遠是狗血話本子的集合。愛上仇人的事情,活生生的發生在她阮樂言身上。
阮樂言望著天上的白云冷笑,宋九為了復仇害的她與李青山三年不得見面差點陰陽相隔,那么自己呢?
韓迦陵,我要怎么面對你?
這是阮樂言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問自己的第一句話。
也許這真的如蘇蘇所說的那樣,阮樂言就是個幸運兒,什么事情到了她身上,總要變一變。
所以,沒等她想好怎么自處的時候,她聽到韓迦陵和顧念七的對話。
皇帝病危,韓賢蠢蠢欲動,京城威矣。
所有的計劃被打亂,他們在這里九死一生的時候,韓賢并沒有閑著,他向皇帝下手了。
顧念七說:“如今之計,只有太子殿下立即回京,讓眾大臣見到殿下,這才能阻止韓賢一手遮天,扶立皇長孫再次把持朝政的企圖?!?
阮樂言苦笑,這不就是最好的自處方式么?
韓迦陵回京,天下為重,而自己,就離開吧!
只是,此去經年,大概再不會有人看著她微笑,輕輕說一聲:在下韓迦陵,打擾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