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晃而逝,遍地的積雪也漸漸消融,天氣晴朗的不像話,京郊的路上,飛奔來一輛馬車,車伕嘹亮的吆喝聲打破了寂靜的空氣。
馬車內(nèi),阮樂言擁著一堆被子睡得東倒西歪,顧念七揪著手上的幾頁紙眉頭皺得死緊。近一個月來,阮樂言以早早結(jié)束早早讓自己回書院爲(wèi)藉口,馬不停蹄的拖著他來回於紙上所寫的地方,雖然每次兩人都抱著極大的希望,但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那些御醫(yī)和醫(yī)士,不是已經(jīng)過逝就是死都不肯說實話,只說是淑妃娘娘突然之間就得了那個毛病,一旦問起可知道心病的原因,更是立馬將兩人轟出家門。
可以說這快一個月,兩人是白忙活了。
阮樂言越來越焦躁,尤其是昨天被最後一個老御醫(yī)趕出家門後,一向廢話不斷的阮樂言突然安靜的可怕,不論顧念七怎麼逗,怎麼挑釁,阮大小姐就是一副忘我的樣子,趴在馬車的窗子上看風(fēng)景。連被兩人的爭吵煩了大半個月的車伕都問顧念七,阮樂言是不是病了。
然後昨晚的時候,顧念七本來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下再回京城,可是一直不發(fā)話的大小姐說話了,非要連夜趕路,顧念七拗不過她,也只得答應(yīng),給車伕加錢的時候,他那個臉叫一個扭曲,可是,阮大小姐依舊在車上看風(fēng)景。
正月的夜晚分外的冷,二更過後,顧念七囑咐了一次車伕後就倒回車內(nèi)裹著一團厚被子準(zhǔn)備睡覺,阮樂言是怎麼都不肯睡覺,到最後,也只得由她去了。
半夜的時候,顧念七是被凍醒的,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一看,車內(nèi)黑漆漆一片,搖搖晃晃的視線裡,一個深色的影子掛在車窗上,車窗上的簾子被掀開了,刺骨的寒風(fēng)灌滿了整個空間,還有一些不明物體在半空裡飄來飄去,說不出的滲人。
顧念七寒毛一下起來了,睡意全無,他小心的坐起身,正準(zhǔn)備看看到底怎麼回事的時候,那個影子呼啦一下直衝著他倒過來。
“啊啊啊……”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公子,怎麼了?”車簾外傳來車伕渾厚的問話,一身冷汗的顧念七小心翼翼的仔細(xì)看倒在身上的不明物體,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阮樂言。只是這丫頭似乎是被顧念七的叫聲吵到了,不耐煩的動了一下,隨手扯起顧念七的被子一卷,就骨碌碌的滾到角落繼續(xù)她的美夢去了。
“沒,沒什麼,噩夢而已……”顧念七抱著胳膊牙齒打顫的說道,冷風(fēng)突然吹過來,悠悠然的爬滿他剛剛捂熱的身子。
顧念七瞅著角落裡那一團,欲哭無淚。
馬車在下午的時候到達(dá)了京城,一進(jìn)城門,阮樂言就醒了,她揉揉眼睛從一堆凌亂的被子裡爬出來,直接掀開簾子衝著車伕吩咐道:
“先去太醫(yī)院。”
“樂言,你不回家啊?”一直被無視的顧念七出聲抗議。阮樂言回頭瞄了顧念七一眼,若無其事的打了個哈欠:
“啊……不去了,我突然想起點事情,你先把我送回太醫(yī)院,然後你再回家。”
“哦,對了。”阮樂言一邊繼續(xù)爬回那被子堆一邊回頭衝著顧念七說道:“那個名單呢?還給我。”
顧念七瞪著她將懷中的名單遞過去,已經(jīng)爬回被子裡的阮樂言目測了一下,似乎躺著伸手夠不到:“遞近點!”
“自己起來拿。”顧念七不妥協(xié)。
阮樂言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她將一雙腳丫子伸了出去……
“你幹什麼?”
“拿東西啊!”
“有你這麼拿的嗎?快拿開,像什麼樣子?”顧念七火了。
阮樂言翻了個白眼:“大少爺,我說了讓你遞近點你不肯,我來接你又不給,你到底要幹什麼?拿來吧!”說著,長腿一伸,兩隻腳尖夾住那幾頁紙,一用力就扯了回來。
她滿意的將東西收好,又用被子將自己裹了個嚴(yán)實,只留出兩隻眼睛,然後甕聲甕氣的說道:“我再睡會兒,到了叫我!”
顧念七黑著臉保持著剛剛的姿勢,一肚子憤怒卻無處發(fā)泄,差點內(nèi)傷。
到了太醫(yī)院門口,阮樂言收拾收拾東西就十分利爽的爬下了馬車,頭也不回的揮揮手進(jìn)了大門,留下原地氣得跺腳的顧念七憤憤的拿車輪子出氣,不想?yún)s又讓他破費了一筆,因爲(wèi)大少爺實在是太憤怒了,一腳下去,車輪子就斷了個軸。
下午的太醫(yī)院一如既往的熱鬧,不當(dāng)值的御醫(yī)們?nèi)齼蓛傻臏?zhǔn)備回家,醫(yī)士們?nèi)宄闪t的準(zhǔn)備去逍遙,所以阮樂言從進(jìn)大門到回到自己房間這段路走得十分辛苦。
在拒絕了三撥人熱情的邀請之後,阮樂言端著笑酸了的臉回到了房間。蘇蘇不在,今天剛好她當(dāng)值,所以她也沒辦法知道自己出去的這大半個月發(fā)生了些什麼。房間裡什麼都是整整齊齊的,看得出來,自己不在的時候,蘇蘇一直有打掃這裡,想到這裡,阮樂言更是萬分想念起那個小蜜蜂來。
休息了一會兒,阮樂言想起自己回來的目的,於是起身出門往宋九住的院子走去。
沒錯,就在昨晚,她雕像般的掛在車窗上的時候,終於想通了,這世上不過都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guān)係,就連口口聲聲將自己當(dāng)作朋友的韓迦陵不一樣也是在利用。而今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宋九那裡,似乎是僅存的一絲生機。
阮樂言不知道宋九是否今天當(dāng)值,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jīng)出門了,但她等不及了,近日來,她噩夢連連,除了做了九年的那個噩夢之外,又多了些自己被架上斷頭臺的噩夢,恐懼一直困擾著她。
神遊一般的走在路上,也不知真的是神靈眷顧還是狗屎運當(dāng)頭,阮樂言正擔(dān)心找不到宋九的時候,宋九卻從路的另一頭走來了。
阮樂言頓時熱淚盈眶,老天待自己不薄啊!
“宋大人!”阮樂言急急的打招呼,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宋九面前,激動得臉都微微泛紅了。
“哦?阮大人,你回來了?”宋九一副清冷的樣子,淡淡的迴應(yīng)。
阮樂言盯著宋九的臉艱難的嚥了口口水:“宋大人,不知……不知你上次說的事情,可還行得通?”
聞言,宋九的眼裡突然閃過一絲光芒,似乎是欣喜,又似乎是掙扎,太快了,阮樂言來不急看清。
“這個,當(dāng)然。”
“那好,你還一定沒吃飯吧,走走,咱們出去找個地方,邊吃邊說。”阮樂言興奮的說道,慶幸自己的小命兒,又多了一絲保障。
阮樂言拖著宋九很快找到一家不大的酒樓,進(jìn)門前,阮樂言專門悄悄摸了摸錢袋,確定這家酒樓的檔次不是那麼難以接受,這才拉著宋九拐了進(jìn)去。當(dāng)然也是爲(wèi)了避開剛剛出去的那一撥同僚,這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阮樂言可不希望在此刻來個偶遇。
酒菜很快上齊,阮樂言擡手給宋九斟了杯酒,說了句隨意之後,自己便埋頭吃飯,好像絲毫不記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宋九看著對面狼吞虎嚥的阮樂言,眉梢一挑:“阮大人,你似乎很餓?”
“可不是嘛,出去一個月,小七那個鐵公雞,整天給我吃饅頭,氣死我了。”阮樂言嘴裡包著飯,話卻還是說得十分順暢。
宋九沒有接話,也沒有動自己面前的飯菜,只是那麼靜靜的看著阮樂言,就像一個大姐姐看著小妹妹一般。
剛開始阮樂言還能若無其事,可到了後來,被宋九盯得有些發(fā)毛,這才慢慢的放下碗,一擡頭,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不見了。
“宋大人,見笑了,其實,我是想,或許咱們談完了事情,就不會有胃口再來吃這些東西了,未免糟蹋了。”
宋九聞言,微微一愣:“阮大人此話怎講?”
“你我都是明白人,你告訴我娘娘的病因線索,我就得答應(yīng)你的條件,以我的猜測,大人這個條件,絕對不簡單。”阮樂言擡眼平靜的看著宋九,眼神清澈無比。
宋九輕輕皺了皺眉:“你想太多了。”
“想的多不多,宋大人說出來,就知道了。”阮樂言不軟不硬的接話道。
“好吧,那我就說了。”宋九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其實我這個病因線索,跟我的條件是連在一起的,你抓住了這個線索,就等於完成了我的條件。”
“哦?”
“我記得你身邊的那個蘇蘇,是個絕頂‘包打聽’吧!”
阮樂言正等著宋九繼續(xù)呢,豈料她卻話題一轉(zhuǎn),提起了蘇蘇,一想起那個嗡嗡不停的小蜜蜂,阮樂言不禁莞爾。
“是,蘇蘇是知道的多了些,然後呢?”
“那她一定告訴過你,我的那樁事情!”宋九平波無瀾的說道。
阮樂言卻是一震,驀地想起蘇蘇說的,有關(guān)宋九的那樁八卦。本來這東西在背後八一八倒無所謂,但是突然被當(dāng)事人這麼一提,阮樂言有些心虛。
“呃……是聽說了些。”
宋九輕輕一笑,容顏絕麗,可是看在阮樂言眼中,卻好像多了些悽苦:“阮大人不必這樣,我宋九既然做了,就不怕人說。不瞞你說,那樁事情,是真的。”
阮樂言繼續(xù)震驚,當(dāng)下就口無遮攔了:“你真的被那個御醫(yī)給甩了?”
話一出口,阮樂言就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頭,心肝顫顫的拿眼睛偷瞄宋九。
“算是吧。”宋九並無太大反應(yīng)。
晴天霹靂啊!阮樂言當(dāng)即凌亂了,宋九大人,你也忒坦白了吧。於是一向被人認(rèn)爲(wèi)缺根筋的阮樂言再一次覺得羣衆(zhòng)的眼睛都被灰給蒙了。
宋九看阮樂言癡癡傻傻的樣子,便知自己驚到她了,於是輕輕叩叩桌子,試圖讓她回魂。
阮樂言被驚醒,合上張得過開的嘴巴,乾巴巴的說道:“您繼續(xù),繼續(xù)……”
宋九懷疑的看了她一眼,這才繼續(xù)道:“傳言其實只說對了一半,他是甩了我,卻並不是忘恩負(fù)義,而恰恰是有情有義。當(dāng)時,我倆同在芷華宮,青山是少一輩御醫(yī)中的翹楚,也是幾十年來繼左院判包大人之後唯一一個以雙十年紀(jì)就當(dāng)上御醫(yī)的人,他爲(wèi)人謙和,對待我們這些醫(yī)士們,更是溫文有禮。我仰慕他的才華,常常找各種藉口接近他,我記得芷華宮小藥房後面有一片桃樹林,那一天,就在那桃樹林裡面,我與他,私定了終身……”
宋九輕盈而緩慢的敘述著,阮樂言聽得瞠目結(jié)舌,這哪裡是在談交易,分明是在找人訴苦,如此狗血且俗套的故事,簡直就是話本子裡才子佳人的翻版。阮樂言抑鬱了,不得不再一次承認(rèn)了藝術(shù)來源於現(xiàn)實而高於現(xiàn)實這一千古真理。
似乎是察覺到了阮樂言的情緒,宋九輕咳一聲,將臉上剛剛涌起的紅暈壓了下去:“後來,我們跟你一樣,發(fā)現(xiàn)了娘娘蹊蹺的病,青山年輕好勝,一心想治好娘娘的病,於是他就用他從海外方士那裡學(xué)來的法術(shù),對娘娘施了迷魂術(shù),那一天,本來我是助手,可是到了最後關(guān)頭,他將我推了出去,說是免得他分心。”
說到這裡,宋九的臉上起了一層悲色:“後來我才曉得,他哪裡是怕我饒他分心,而是,而是在保護我啊!宮闈深深,娘娘的病因是心病,而一個嬪妃的心病,又怎能見得了人。青山從娘娘內(nèi)室出來的時候,臉色鐵青,我不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以爲(wèi)是他太累了,可是,第二日,娘娘就招我與青山一同去見她,在見娘娘之前,青山好像有話要對我說,可惜,最後還是未說出口。之後的事情,你便曉得了,娘娘要成全我們,青山拒絕了。”
宋九似乎是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清麗的臉微微有些扭曲,看得阮樂言有些不忍。宋九又斟了杯酒,徑自飲下,這才繼續(xù)說道:“我當(dāng)時很傷心,以爲(wèi)他不要我了,卻並未理解他那悽苦的眼神,我羞憤離開之後,當(dāng)晚就有一個神秘人來找我,問我青山給娘娘施術(shù)的結(jié)果,我心中害怕,只能據(jù)實以告,哪成想,就是一個據(jù)實以告,算是救了我的命。沒過幾天,我就被淑妃娘娘叫去安慰了一番,然後被派去了韶華殿。而青山,就在我被派離不到半個月,就因爲(wèi)藥方出錯而被處罰了,我當(dāng)時就感到奇怪,以青山的能力,絕對不會出這樣的事情,而更奇怪的是,自那以後,青山就,就失蹤了。”
宋九一口氣說完,微微有些氣喘,她端起茶杯卻手抖得厲害。
“失蹤了?”阮樂言疑惑道。
“是的,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但我知道,他一定還活著,所以。”宋九頓了一下,擡頭望著阮樂言:“我的條件是,幫我找到李青山。”
阮樂言愕然,繞了個大圈子,最後的結(jié)果竟然是這樣,果然同宋九所說,抓住了線索,就找出了病因,根據(jù)宋九的說法,李青山很可能已經(jīng)找到了病因,可是他沒有告訴宋九,所以,只有找到他,才能知道病因。可是,這個線索也忒難抓了,要找一個失蹤了三年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個皇宮裡呆過的人,最重要的還不明生死,阮樂言十分不爽的鬱悶了。
“那,那要是李,李御醫(yī)真的不幸身故了呢?”
宋九猛的擡眼看著阮樂言,目光冰冷而犀利:“不,他不會死的,我知道。”
阮樂言無語。
停了片刻,宋九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閉了閉眼,說道:“要是,要是他真的死了,那就當(dāng)我們今晚沒有見過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