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總有些人有些事情是不能按常理推斷的,比如皇上,他在折騰了阮樂言一番之后連著一個多月居然再無動靜。仿佛忘了那天晚上他鄭重其事的威脅。當然,這種漠視也不僅僅是針對阮樂言一人,就連對整個芷華宮,他也是不聞不問。
阮樂言進宮時間不長,她不知道這種狀況到底是吉是兇,但看著芷華宮上至主子淑妃,下至看門的小內侍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阮樂言一顆小心肝還是懸著不敢安寧。按照她從話本子上得來的經驗,一個后妃,皇上一扔一個多月不管不問,那么這個后妃若是還是不著急,那絕對是不正常的,更何況,這個后妃還是后宮之首。于是她十分八卦的向八卦王蘇蘇打聽,卻得到一個十分奇怪的結果。
原來這淑妃自進宮開始就并未顯示出有多得寵,總是一成三五個月才招幸一回,但招一回就擢升一級,很快就僅次于當時還在世的蘭皇后之下,說她得寵吧,可是皇上經常一成半年想不起她來,說她不得寵吧,可是人家被寵幸一次就爬一級。正是這種曖昧不明的情況讓淑妃成了當時后宮人緣最好的嬪妃。這在一向斗得你死我活的后宮顯然是個奇跡。后來她生了太子蕭清,也就是韓迦陵,稀奇的是,皇上對于這位除大皇子之外僅有的小兒子并未怎么上心,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大皇子夭折之后,僅僅半年,這位備受冷落的皇子就被立為太子,而此時,這位奇怪的娘娘已經是后宮之主了。
阮樂言抱著手爐窩在床上聽蘇蘇八完這段往事的時候,不禁嘖嘖感嘆,這世上的事情,果然是中庸的好哇,所謂樹大招風,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這番唏噓了一回,懷中手爐已涼,阮樂言瞅著外面下得正緊的大雪琢磨了半日,一時玩心大起,翻身跳下床,扯起蘇蘇就沖進了院子。
外面的雪已經下了一天多了,太醫院的院子里厚厚的鋪了一層。日子臨近過年,太醫院越發冷清,除了必須要留下的,大多數御醫或者醫士能回家的都已回家。此時空蕩蕩的院子里一片雪白,樹杈上掛著冰凌,晶瑩剔透煞是可愛。
阮樂言看著自己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凝成一片霧氣,心情突然大好,一個縱身,便滾進了雪堆里,這豪放的舉動驚得一旁的蘇蘇張著嘴發傻。阮樂言十分愜意的在雪堆里打了個滾,回頭瞅見蘇蘇的傻樣,嘿嘿一笑,隨手團起一個雪團就丟了過去。
冰涼的雪突然襲上來,一下將蘇蘇所有的淑女教養打了個精光,于是兩個藍衣少女在雪地里滾成一團,清脆的笑聲震得樹杈上的雪簌簌的往下落。很快,玩得盡興的兩人就濕透了。
滾夠了,也瘋夠了,阮樂言展開四肢不雅的平躺在雪地上,兩個臉蛋紅撲撲的,額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濕嗒嗒的將一縷黑發黏住了。蘇蘇半撐著身子靠在旁邊看著她。四周越發的寂靜,只聽見紛紛大雪飄落的聲音。
阮樂言任漫天的雪花落在臉上,睫毛上,眉毛上,將自己變成一個雪人,瞪著灰蒙蒙的天,突然間剛剛那層喜悅如同潮水一般的褪去了,只剩下疲憊,耗盡心力的疲憊。
“蘇蘇,你說,要是人活在這世上,不用爭,不用搶,只用每天看看風景,吃吃想吃的,無聊的時候瞧瞧話本子,那該多好。”
蘇蘇看著阮樂言,撲哧一笑:“我的大小姐,你現在不就是這樣嗎?”
阮樂言在雪地上翻了個身,右手撐起半身看著蘇蘇:“不,我所說的是,心里沒有牽掛,沒有事情,什么都不用操心的那種。現在的狀況……”阮樂言突然苦笑:“我不是還懸著腦袋么?”
這一番話說完,蘇蘇也安靜了,她進宮的早,知道這宮里的深淺,此番皇上雖然一直不聞不問,可是保不齊又跟對待淑妃一樣,指不定哪天就想起來了呢。
“誒,對了,上次你不是說宋大人說她知道如何治娘娘的病么?”
阮樂言看著指尖上一片雪花慢慢的化成了一滴水,慢悠悠的說道:“是啊,可是蘇蘇啊,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么幫我,這宮里,還有白白幫人忙的人嗎?”
“這倒也是,不過可不包括包大人和我,包大人對你,那才叫好呢,有時候我都有些嫉妒你了。”蘇蘇隨手團起一團雪說道。
“呵呵,蘇蘇,我的準師娘,我再也不敢麻煩師傅了,免得咱家的小師娘啊,打翻醋壇子!”阮樂言嘻嘻哈哈的說道,順手團了個小一點的雪球往蘇蘇手上那個大雪球上一放,一個小雪人便現了雛形。
蘇蘇瞬間漲紅了臉,伸手就要用半成品的小雪人砸阮樂言,阮樂言咯咯笑著在雪地上亂滾,避開了蘇蘇的襲擊。
“別,別,好好一個小雪人,弄碎了可惜……”
“哼,碎了正好,涼死你這個小沒良心的……”蘇蘇不依不饒,兩人很快又在雪地上滾做一團。
“啊……冰死我了……蘇蘇,你太狠了……啊……”
“活該,冰死你才好,你再不認錯,我就告訴全皇宮的人,太子是你情人……”
“啊……蘇蘇……你太過分了……”
滿院子整齊的白雪很快沒了樣子,再靜下來的時候,阮樂言和蘇蘇已經從廊子下面滾到院子中間的老樹下了。
“好了好了,不鬧了,我喘不上氣了。”阮樂言連喘帶笑的求饒道。
“哼……”蘇蘇得意的坐到阮樂言身旁,兩人微微的喘著氣,看著天地間扯棉絮一般的大雪。
良久之后,蘇蘇輕輕的開口:“說真的,如果宋大人真的知道方法,你還是去試一試,畢竟,這關系到你的命,她的條件,只要不是很離譜,我想還是可以答應的。”
“嗯,我明白,可是這不一直沒得著空嘛,上個月容景公主身子不大好,她就一直在忙,直到昨天我去打聽,聽說公主還是不大好,迦……太子關心公主,讓宋大人吃住都搬到韶華殿了,再加上最近這天氣,我想,怕不是一天兩天能回來的。”阮樂言懶懶的說道,眉頭已經不自覺的皺起來了。
“可是這么拖著,你不怕皇上突然來問?”
“怕,怕得要死,可是我琢磨著這年關將近,圣上大概不會有閑心想起這檔子事情,現在只盼著淑妃娘娘爭點氣,別再犯病,保佑我的腦袋還能在我的身子上過個好年。”
蘇蘇輕輕嘆了口氣,抬頭看天。大雪一片一片的落下來,躺在雪地里的兩人渾身都濕透了,此刻突然不動,寒氣便順著濕透的衣服一點一點滲進來,于是阮樂言擰著鼻子連打了兩個噴嚏。
“你們在雪地里干什么?”
阮樂言和蘇蘇同時轉頭,看見月亮門下的包默笙。依舊是那身深藍色的官服,外面罩了件同色系的披風,邊緣部分雪白的鋒毛襯得這位冰山大人更加清冷絕世。
“我們……我們……”蘇蘇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阮樂言掩嘴偷笑,不錯不錯,進步了,至少會說話了。
然而包默笙顯然沒有耐心等待蘇蘇繼續結巴下去,冷著一張臉踏著亂七八糟的雪走近二人,等他看清這兩個不要命的丫頭居然都渾身濕透的時候,一向面無表情的冰山大人居然皺了皺眉。
“你們不要命了么?”
“呵呵……我們……我們一時忘情……”阮阮心虛的摸摸鼻子細聲道,解了蘇蘇結結巴巴的尷尬。
包默笙凌厲的瞪了兩人一眼,抬手解下自己的披風,看了看兩人,好像權衡了一下,還是把披風送到了蘇蘇面前。
“大……大……大人……我不……不冷,您……您小心著涼。”蘇蘇瞬間紅了臉,盯著鼻子下那件還帶著體溫的披風。
“嘻嘻……大人,您再這么盯著她,她就絕對用不上這披風了,您沒看見她都熱得滿臉通紅了么?”阮樂言捂著嘴揶揄道。
包默笙沒有說話,冷目一掃,阮樂言立即覺得一陣寒風刮過,渾身寒毛都起來,于是只好識相的閉上嘴。
包默笙見蘇蘇還在低著頭發傻,又皺了皺眉,徑自動手將披風給蘇蘇披上了。阮樂言隔著厚厚的披風都可以看出蘇蘇在顫抖,心里早笑翻了天,可苦于包默笙的冰山臉,只好忍到內傷。
“好了,快進屋去,你們是醫士,是要照顧主子的人,都病了,誰來照顧主子?”包默笙平平板板的說道。
阮樂言被那雙冷眼一掃,立即矮了一截,于是趕緊拖起蘇蘇走回廊子。
“阮樂言,你把她送回去,換件衣服來見我,我有事跟你說。”包默笙的聲音隔著漫天的大雪傳來,有些微微的不真實,阮樂言皺了皺眉,只嗯了一聲。
將魂不守舍的蘇蘇送回去,又折騰完自己,天已經是擦黑了,太醫院的廊檐下亮起了橘黃色的光芒,雪花依舊在飄,從深藍色的背景里看去分外的不真實。
阮樂言敲開包默笙的房門,走了進去。
“坐。”包默笙披著一件夾襖坐在案后正寫著什么,頭上的發冠歪了,一些黑發順著肩頭垂了下來,有幾絲調皮的飄到了墨硯里,隨著他一動,幾滴墨汁便在他深藍的衣衫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阮樂言慢吞吞的走過去坐下,將凍僵的雙手籠在火盆上烤著,靜靜的等待包默笙發話。
“皇上讓你查的事情,怎么樣了?”包默笙好像是手頭上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他放下筆,將硯臺里的頭發扯出來,滿不在乎的一甩,于是更多的墨跡又爬上了他的衣衫。
阮樂言盯著火盆里明明滅滅的炭火慢吞吞的開口道:“沒有進展,芷華宮里的下人都是三年前統一換過的,沒人知道□□年前的事情,而且我打聽到原來的芷華宮老宮人死的死,出宮的出宮,幾乎都聯系不上了。”
“嗯。”包默笙側著頭搓搓手,“這是肯定的,如果那么好查,也不會拖到現在了。你沒有從別的渠道試試?”
“別的渠道?”
“嗯,比如說……”包默笙修長的手指叩了叩桌上的一張紙,阮樂言湊過去看,發現是一張進出太醫院藏舊齋的憑證。原來包默笙剛剛就是在寫這東西。
“藏舊齋?那里有什么?”阮樂言小聲的嘟囔著。
包默笙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抬手給那張憑證上蓋上了鮮紅的印章。看著淋漓的墨跡在空氣里漸漸干透,這才說道:
“藏舊齋里存放的是歷年太醫院御醫和醫士進太醫院時的登記記錄,我想,這會對你有些用。”
阮樂言恍然大悟,宮人和內侍都找不到了,那么當年在芷華宮當值的御醫和醫士應該可以找得到吧。一想到這里,她立即覺得眼親一片光明。
包默笙看著阮樂言眉花眼笑,眼底卻閃過一絲擔憂:“你別高興得太早,□□年了,找不找的到還是兩說。”
“沒關系,御醫和醫士又不是宮人和內侍,就算他們不再了,那總還有親人吧,我就不信沒人知道一點點消息。”阮樂言自信的說道。這么久以來,那種無處下手的感覺一直壓著她喘不過氣來,現在陡然有了一點希望,怎能讓她不開心。
包默笙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但愿如此吧。”
正在興頭上的阮樂言完全沒發現包默笙的擔憂,興奮的說道:“放心吧大人,我一定會查出來,不會連累大人的。”
“嗯,那就好,你去吧。”包默笙淡淡道,似乎是累了,抬手撐住腦袋不再看阮樂言。
阮樂言一路興奮得心肝亂顫,連步子都比往常輕快了許多,她回到房間,將那張憑證拿出來看了又看,又放在燈下仔細讀了一回,這才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放到貼身的口袋里。
抬頭看看外面的天,她心情甚好的準備去拖蘇蘇吃飯。
見到蘇蘇不免又是一陣玩笑,直說得蘇蘇恨不得把飯碗扣在她臉上才罷休。
飯畢回來,阮樂言在燈下坐了一會,細細思量了明天去藏舊齋的事情,等到一切都在心中思量妥當,這才上床歇息。
一夜無話,連夢都不曾有半個。于是第二日早上的阮樂言是神采奕奕的殺向了藏舊齋。
藏舊齋由于是太醫院存放一些陳年檔案的地方,所以比較偏僻,看管的人也就松得很,所以阮樂言興沖沖的踏著雪奔來的時候,藏舊齋的守衛還在睡覺。
阮樂言心情甚急,根本等不得守衛起來,于是她就在守衛休息的屋子外砰砰砸門,一番雞飛狗跳之后,她終于在守衛的白眼下進到了藏舊齋。
說是藏舊齋,實際上就是一個兩層的小閣樓,一層的耳房是給守衛們住的,資料和檔案都在二樓。由于鮮少有人來,藏舊齋顯得十分破舊,樓梯上的灰都老厚一層。阮樂言踏著吱吱嘎嘎的樓梯爬上二層,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整個二層只有一個大通間,里面整整齊齊的立著十幾排書架,每個書架都高達屋頂,由于鮮少來人,所以屋子里一股發霉的味道,好多書架之間已經結起了長長的蜘蛛網,破敗在寒風中來回飄蕩。
阮樂言哀嚎一聲,這么多,要怎么找啊……不過好在每個書架上的東西都是按時間排列的,于是她掩著鼻子在掛滿蜘蛛網的書架間來回察看,很快便找到了九年前的檔案,可是光那一年的檔案,就整整的占了兩個書架。
阮樂言站在昏暗的書架間,頭頂飄著半張破了的蜘蛛網,郁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