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早晨,阮樂言不甘不願的被顧念七挖起來,迷糊著眼晃到南門。一路上顧念七不斷的催促說遲到了遲到了,可是習慣了晚起的阮樂言怎麼也清醒不過來,腳步虛浮得像踩棉花,眼皮更是沉得撐不起來。
直到顧念七把她拽到那一羣大夫的隊列中間,阮樂言還是迷迷糊糊的。
“你!”一個沉穩的聲音突然穿透阮樂言糨糊般的腦袋,莫名的她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清醒過來。
“就是你,家眷請回吧,我們要出發了!”
“家眷?”阮樂言擡頭,跌進兩汪寒潭。
眼前的男人二十七八的年紀,深藍色的醫官袍包裹著修長的身形,眉目如刻,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冷淡,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更是散發出一股冰冷的寒氣。
阮樂言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敢問這位大人,您是在跟我說話麼?”
冰山美男皺皺眉,好看的薄脣輕啓:“我說過了,家眷請回,我們要出發了!”
“家眷?”阮樂言納悶,看看顧念七,顧念七也一臉茫然的看著她。兩人同時腹誹:看來這冰山男不止渾身發冷,怕是連腦子也凍住了。
左右看看,前後看看,阮樂言突然恍然大悟。滿地的人,好像只有自己是女子。
“可是我不是家眷,我是大夫!”
“嗯?”冰山男長眉微挑,帶出一抹驚訝,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冊子:“顧心堂,阮樂言?”
阮樂言點點頭,指指顧念七:“這是我的助手顧念七。”
冰山男冷冽的目光在阮樂言跟顧念七身上來回打轉,阮樂言縮縮脖子,暑天七月裡,卻感覺一陣寒流經過。
“那好吧,你們倆,快上車,我叫包默笙,是這次醫隊的負責人,有什麼事情可以找我?!背练€的聲音跟他的人一樣不帶任何感情。
顧念七撇撇嘴,看著包大醫官遠去的身影咋舌道:“乖乖,這人可真有氣勢啊,難怪這麼年輕就可以當上左院判?!?
“左院判?”
“是啊,從五品的左院判,在太醫院僅次於院使大人第二有權人??!”
“你怎麼知道的,他又沒說。”
“什麼?”顧念七終於將目光從包默笙的背影上收回來,盯著阮樂言,一副見鬼的樣子:“樂言,不要告訴我你不認得他穿的官服?!?
“不認得又怎樣,我又不像你,整天滿腦子都是如何爬上官位當個大貪官!”阮樂言撇撇嘴,她被顧念七鄙視的眼神惹得有些不快,條件反射的回聲挖苦他。
顧念七翻翻白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嘴臉:“算了,本少爺不跟你計較。本朝官服分四種顏色,一品及從一品是絳紅色,二品到五品俱是紫色,從五品到七品爲深藍色,七品以下是深綠色。不同的品階胸前的花紋是不同的,剛那位大人,深藍的官服,胸口是一隻稚雞,又是太醫院的人,那麼當然是從五品的左院使大人啦……哎,樂言,我還沒說完吶,樂言……”
鬼才有空理他那麼多廢話呢,雖然說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的確懂得還挺多,不過顧念七是個自戀狂,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誇他。
阮樂言爬上馬車,看著顧念七氣喘吁吁的追上來,在心裡暗想道。
一上車,阮樂言就感嘆,不愧是皇差,待遇果然不差,三十來人的醫隊,十幾輛馬車,自己和顧念七分到的馬車雖不大,但是裡面的座位倒還軟和,她整整東西,便一頭扎進軟綿綿的座椅上,睡死了過去。
路程異常的枯燥,阮樂言一覺醒來車隊正在大太陽底下趕路,炙熱的暑氣從馬車的小窗子撲進來,蒸的人發暈,連一向精神十足的顧念七也在這樣的天氣下蔫了,靠著車壁唉聲嘆氣。晚上的時候,車隊在一個樹林邊紮營了。阮樂言跳下車,舒爽的風吹醒了她睡迷糊的腦袋。
不遠處,大夫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聊天,金黃色的輕紗逐漸籠上來,將天地間變得朦朦朧朧的,像極了仙境。
“哎……你們兩個,吃飯了?!闭兆黹g,右手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向著阮樂言喊道,他穿著白色的長袍,腰間一根黑色的腰帶,看樣子是太醫院的小醫士。
癱在馬車門口顧念七本來蔫蔫的,一聽吃飯,立即來了精神,拉著阮樂言就直奔了過去。
由於中午阮樂言因爲天熱而拒絕下車吃飯,所以,當看到分到她面前的那一份時,有些鬱悶。
兩個硬硬的窩頭,一碗稀粥,這就是朝廷提供給這支強力醫療外援隊的伙食。
顧念七也鬱悶了,身爲顧心堂的少東家,他可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看,發現別人大概是中午已經經受了打擊,都默默的啃那窩窩頭。
阮樂言嘗試了一下,非常肯定自己的腸胃絕對接受不了這種“高貴的食物”。乾乾的窩窩頭啃到嘴裡彷彿嚼蠟。
端著碗四處張望,阮樂言居然看見早上那個冰山男包默笙也在,更讓她吃驚的是,包默笙面前的食物,居然跟自己一樣。此刻他正努力的咀嚼著窩窩頭,左頰一動一動的,配上一臉冷然的神色,說不出的怪異。
突然一個白色的影子晃入阮樂言的視線,然後停在了包默笙面前。頎長的背影被落日的餘暉勾出一層金邊,從阮樂言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面線條,不似包默笙那般硬朗,而是堅毅中帶著些柔和的味道,讓人無端的覺得平和,好似一塊上好的暖玉,溫溫的泛著光澤。然而引起阮樂言注意的並不止這些,仔細看他那身白衣,不像是醫士的白袍,而是上好的稠衫,袖口和袍擺處都有密密匝匝的絲繡,這樣的衣著,不是貴族就是有錢的商賈,而此次的隊伍裡全是些大夫,就是京城最大的仁和堂的大夫的穿著也沒這麼氣派。
那人不知跟包默笙說了些什麼,包默笙頻頻點頭,神色間甚是恭敬。他擡手拍拍包默笙的肩膀,水樣的長袖如月華般鋪灑揮泄,煞是好看。
“看什麼吶?”顧念七懶洋洋的過來,沒骨頭般的靠在阮樂言肩上。
“看美男啊?!比顦费砸贿吇卮鹨贿呴W身,避開顧念七的重量。
“切,哪有比本少爺還美的美男,要看美男看本少爺不就得了。”
阮樂言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低頭看著手上的食物發愁,顧大娘給的美味點心早在中午就吃完了,難道自己真要用著些東西填飽那可憐的胃麼?
“喂,別看了,我有個主意,包你吃得滿意?!鳖櫮钇咄蝗怀雎暤?。
“???”阮樂言擡頭看著一臉神秘的顧念七。
“噓,等天黑了再告訴你。”說罷,顧念七一蹦一跳的衝著馬車跑去,兩隻窩窩頭被他當作玩具一般的在雙手間拋來拋去。
阮樂言搖搖頭,回頭想再看看那白衣人,卻只見包默笙若有所思的站在那裡,哪裡還有白衣人的影子。
是夜,車隊漸漸安靜下來,顧念七扒在窗子上看著馬車裡的燈光一盞一盞的熄滅,然後拉著阮樂言偷偷下車,貓著腰鑽進了營地邊的樹林。
林子裡分外黑暗,黑黝黝的樹枝在擋住了微弱的月光,地上斑駁的樹影顯得有些詭異。一陣風吹過,阮樂言覺得脊背發涼。
“快說吧,你要幹什麼,這鬼地方,我可不想呆太久?!?
“噓……”顧念七神秘的要阮樂言閉嘴,打手勢要她呆在這裡,然後他自己則向著黑黝黝的林子深處走去,一會兒就融入了黑暗中。
夜風不斷的吹過樹枝,地上的暗影隨之舞動,看得久了彷彿活過來似的,分外駭人。間或一兩聲奇怪的鳥鳴,驚得阮樂言寒毛倒豎。
“該死的顧念七,這麼久還不回來,不會是戲弄我的吧。”撫著起滿雞皮疙瘩的胳膊,阮樂言有些後悔跟著顧念七來這裡。
突然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驚得阮樂言緊張的後退一步靠上背後的大樹。
“我回來了!”歡快的聲音傳來,原來是顧念七回來了。暢快的吐了一口氣,阮樂言看見顧念七手中拎著一個什麼東西,空氣裡起了一層淡淡的血腥氣。
“傻站著幹嘛,生火?。 ?
“?。俊比顦费赃@纔看清,顧念七手裡拎的居然是一隻野雞。
吞了吞口水,阮樂言掏出火摺子開始生火。
明亮的火光起來了,驅散了黑暗,周圍影影幢幢的暗影也不見了,顧念七去林子邊的小溪把野雞處理了,又和了些稀泥包在未拔毛的野雞身上,埋進了火堆。
“這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方法,不曉得好不好吃,對了,之前讓你帶的鹽巴帶了沒?”顧念七一邊撥弄著火一邊問道,明亮的火光給他的臉鍍上了一層金色,顯得柔和了許多。
“帶了?!比顦费杂滞塘送炭谒?,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笨,自己應該早在顧念七吩咐自己去安放廚具的馬車上偷鹽巴的時候就明白他要幹什麼了。
很快,淡淡的香氣就飄了出來,顧念七急切的盯著火堆,喉頭動了又動,看樣子也挺饞。
就在兩人大流口水的時候,阮樂言突然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從顧念七身後傳來,隔著明亮的火光,她看不清具體情況,心卻一下子提了起來。
顯然顧念七也聽到了動靜,臉上有些驚慌。
雖然說醫隊沒有明文規定不可以出來吃獨食,但是這樣半夜偷偷摸摸的總是不大好。一瞬間阮樂言想到了包默笙那張臉,一股寒氣慢慢的爬上她的脊背。
現在掩飾顯然來不及了,阮樂言盯著顧念七身後的樹叢,準備聽天由命。
窸窣聲越來越大,漸漸的一個白影慢慢的從黑漆漆的樹叢中出現,待得近了,阮樂言纔看清原來是日間的那個神秘白衣人。
先前只是見了他的背影,此刻藉著明亮的火光,阮樂言看清了他的長相。線條柔和臉上,輕抿的薄脣嘴角微微上揚,雙目彎彎,宛若和煦的春風拂面,讓人覺得受用無比。
“打擾了,你們是在加餐麼?”
阮樂言有點呆滯,果真上天不公,這麼個妖孽一般的男子居然還擁有這麼和煦的一把好嗓子。
“你是誰?”顧念七突然冷聲問道,顯然,他不歡迎這個不速之客。
“我?”那人又是和煦一笑,原本就含著笑意的眼底笑意更加深刻:“我叫韓迦陵,冒昧打擾,兩位見諒。”
顧念七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說話。韓迦陵倒是不介意,自行尋了個地方坐下,也不怕污了他那身材質上佳的白衣。
柴火在噼啪的輕響,阮樂言摸不透這個韓迦陵的來歷,一時也不敢多說,只是顧念七的態度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咳……咳,那個韓公子,你也是大夫麼?”
“算是吧,還沒請問二位如何稱呼?”韓迦陵依舊溫文爾雅的笑著,春風盪漾著飄向四周。
“我叫阮樂言,這是顧念七,公子,那個今晚的事,怎麼說呢,也不大光彩,那個……”
“阮姑娘放心,我也是實在吃不下那飯菜,想出來看看,不想碰上二位同道中人?!表n迦陵很快明白了阮樂言的意思,一邊說道,一邊促狹的擠了擠眼睛。
阮樂言第二次呆滯。這人,原本以爲他是個翩翩佳公子,不想居然也會做這等偷食的事情。不過看他的衣著,恐怕是京城哪個貴族公子一時心血來潮跑去學醫,此次八成是跟著師傅出來湊熱鬧的。不過一個貴公子,敢往那疫區生死邊緣地帶而去,這份勇氣還是值得敬佩的。
“呵呵……這樣甚好,甚好?!比顦费郧桶偷拇蛑?,空氣中烤雞的香氣越來越濃郁,韓迦陵也忍不住抽動鼻子大呼好香。
顧念七翻了個白眼,拎起一根稍微粗些的樹枝拔開火堆,將一個黑乎乎的大泥塊扒拉了出來。
“這是什麼做法,在下倒是沒見過?!表n迦陵抽抽鼻子說道,這樣的小動作,突然出現在一個這麼個文雅的人身上,真是說不出的怪異,但卻完全沒有不和諧的感覺,彷彿這人本該如此。
“哼,本少爺自創的方法,你當然沒見過。”顧念七眉毛一挑,神色間盡是不屑。
“誒?你剛剛不是說書上看來的方法麼?”阮樂言一時嘴順,說完了才反應過來這是在拆顧念七的臺。
果然顧念七惱怒的瞪了阮樂言一眼,臉上浮起一層紅暈,低下頭仔細去收拾那團土疙瘩。阮樂言尷尬的摸摸鼻子,心裡有些後悔,到底顧念七是自家人,自己在外人面前這麼拆他的臺總是不好。
好在韓迦陵倒是不在意,他饒有興趣的看著顧念七將那一團土疙瘩一點一點的拔開,露出裡面細白的雞肉。終於一隻白白淨淨的烤野雞端端的放在了阮樂言帶來的油紙上,熱騰騰的冒著香氣。
顧念七仔細的給雞肉撒上鹽巴,然後掏出一把匕首慢慢的將肉切成一塊一塊的。
“喏,這個給你。”顧念七遞給阮樂言一份,卻完全無視了一旁的韓迦陵。阮樂言看看陰著一張臉的顧念七,又看看一直微微笑著的韓迦陵,轉手把那份雞肉遞給了韓迦陵。
顧念七瞪著韓迦陵,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終是未說什麼。
韓迦陵倒是一派自然的接過雞肉,聞了聞,然後斯文的一點一點的吃開了,不時閉上眼睛,神色間甚是滿足。
顧念七看看韓迦陵,鼻子裡哼了一聲,自顧自拿起一塊雞肉大口大口的吃開了,嘴角臉頰滿是油漬,粗魯極了。
阮樂言嚼著雞肉暗自感嘆,果然是雲泥之別啊。
一頓加餐因爲顧念七的彆扭而怪異無比,三人默默的吃完,月兒已經到了中天。阮樂言動手熄掉柴火。顧念七收拾好東西,三人沉默著回到營地。
到得阮顧二人的車前,韓迦陵拱手道:“多謝二位今晚的招待,讓我有幸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他日定當厚報。”
“得了得了,不過一隻烤雞,不值得你這樣感恩戴德,本少爺也不稀罕你的厚報,咱也沒那麼深的交情,就此別過。”顧念七不耐的答道,轉身上了馬車。
阮樂言覺得今晚的顧念七有些奇怪,往日的他雖然自戀,狂妄,但是還不至於這般的刻薄。搖搖頭,阮樂言心想著是不是該給顧念七把把脈,看是不是虛火上升才讓他這般焦躁。
阮樂言一擡頭,才發現韓迦陵居然還沒有走,站在那裡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那個……公子別介意,小七最近有些上火,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阮樂言一邊客客氣氣的跟韓迦陵致歉一邊在心裡暗罵顧念七虛火上升發神經,這般貴公子,就是高攀不起也別得罪。
“沒有,顧公子灑脫自然,不拘小節,在下欣賞還來不及呢。天晚了,姑娘該去歇息了?!表n迦陵依舊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完美得挑不出一絲毛病。
阮樂言點點頭,爬上車,輕輕拉好車簾,擋住了那道追隨著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