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靳一直以爲,隱言走過鐵索橋的目的不過是爲了繼續留在暮陽府,直到一個月後,當隱言再次跪到他面前,要他兌現承諾的時候,徒靳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老爺,隱言希望您準許隱言一同前往龍影山?!彪[言單膝著地跪在下首,一月未見,似乎身上的傷已經養好,只是臉色比初來時蒼白,身形也消瘦了許多。
“你……你可知我此去的目的?”
“是,老爺是去參加武林大會。”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徒靳有些猶豫“你可知道這次武林大會的目的?”
半月後,龍影山頂將會舉辦一次盛大的武林大會,一是慶祝武林盟主南宮絕出關,二,便是這次讓整個武林盟震驚的大會主議。幾乎南宮絕出關的同時,他們所有武林盟長老和各大武林正派均收到了一張帖子,一張武林大會的請帖,而帖子中只有兩個字:屠魔!
“隱言知道”。天淵在武林盟各處都按有眼線,這消息他一早便知了。
“你知道?那你還要與我同去?!”
想到了父親這樣詢問的可能性,隱言解釋道“老爺無需爲難,隱言的目的並不是探聽武林盟的屠魔計劃。”
徒靳一驚,自己剛剛竟未第一時間害怕大會的內容被泄漏,而是擔心隱言的安危,怎麼會……
慌亂間,徒靳問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太可能的可能“莫非你是要歸降?”剛一問出口徒靳便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人總能擾亂他心神,讓他問出些不經大腦,亂七八糟的問題!
咳了兩聲,徒靳半是建議半是命令的加了一句“我勸爾等魔教之徒還是歸降的好!”
對於徒靳的內心波動,隱言似乎並未察覺,他搖了搖頭,擡眸看向父親,眼中堅定“老爺,若武林盟執意要與天淵開戰,隱言,會應戰?!?
眼前跪著的少年平靜的看向自己,雙眼清澈如水,平靜無波,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孤身一人跪在自己面前,說著要與整個武林盟爲敵的話,他知不知道,自己動動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知不知道,與整個武林爲敵將是什麼樣的下場?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大膽妄爲的人,究竟是太過自信,還是太過囂張?徒靳不知爲何,他明明覺得隱言是錯的,魔教是該殺的,可就是被隱言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勾起了滿腔的熱血!心臟處鼓動聒噪不安的跳動著,砰砰砰砰,彷彿要跳出來一般,是許久不見的奮勇激情了,直叫他想立刻與眼前的人喝個痛快,戰個痛快!這分明不該是他此時該有的情緒!
好在,徒靳的自我懷疑和滿腔熱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爲隱言適時的潑下了一盆冷水。
他見父親半天沒回話,略微想了想,雖然機率有些小,還是決定提醒下父親“老爺,如果可能的話,隱言希望您可以在大會上主和。”
噴涌的熱血瞬間被截斷,徒靳一棍子被打回現實,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爲……爲什麼?”
隱言很開心父親竟然不是生氣,還問自己爲什麼,彷彿受到了鼓舞一般繼續,當然,他不會意識到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有多囂張,也……多氣人“隱言想,您大概不希望看到整個武林盟毀於一旦。”
如果說一棍子能給人打醒,那多幾棍子便是滿頭包了,徒靳一點點把拳握緊,好不容易纔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剛剛竟然被這個人挑起了鬥志?!真……真是……可惡!??!
“整個武林盟毀於一旦?你是說整個武林盟加起來還不是你魔教的對手嘍?好大的口氣!……閉嘴!不許回話!”制止住似乎還要說些什麼的隱言,徒靳拍著胸口喘息,他可不想再聽到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了,他還想多活幾年!
隱言乖乖閉嘴。
過了半晌,徒靳似乎緩過來了,又喝了句“繼續!”
隱言於是又乖乖開口“老爺,隱言是真心……”
“不是這個!”再次適時的打斷,“不必再繼續剛剛的話題了,老夫不同意!武林盟會不會進攻魔教也不是老夫一人能夠決定的,懂了?”徒靳咬牙,努力平復再次要燃起來的小火苗。發自真心?他聽過這人太多的發自真心,尤其是這種時候的發自真心,真是……夠了!
“老夫倒要問問看,你若不是爲了探聽我們的進攻計劃,那究竟是爲了什麼?”
忽略了話中“我們”二字明顯的敵我劃分,隱言仍舊如是回道“有隱言在身邊,可保老爺周全。”
父親對他的看法隱言一早便知,最初是冷淡疏離,如今便是厭惡不齒吧。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即將要做的事,因爲他要做的事從來就沒有變過,由始至終,隱言從未想過改變父親對自己的態度或是看法,他只是想要維護父親的安全,守得父親母親所珍視的這個武林罷了。
“笑話,老夫此去的是武林盟,難道還會有什麼危險不成?”顯然,徒靳並不相信隱言所說的理由,一如他不相信隱言只是單純的想要留在他身邊,留在暮陽府一樣。
隱言低頭,並沒有回答的打算,這種問題解釋越多反而越顯得居心叵測,隱言本就不是喜歡解釋的人,更何況他並不在意父親是否相信自己。
屋子裡的聲音突然斷在徒靳的問題上,一時的寂靜顯得尤爲突兀又顯得尷尬,徒靳的臉色陰了幾分“老夫在問你話!”
隱言低頭,雖然回了話,卻是回得其他問題“老爺,您只需要同意隱言前去即可?!?
“我若是不同意呢?”
隱言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老爺,隱言走過了鐵索橋?!?
走過了鐵索橋,所以,不能拒絕。
“好,很好?!蓖浇а?,“你這是在威脅老夫嘍?”
“不是威脅,隱言只是……希望您能同意”,他從未想過威脅父親,剛剛開口所說的話,與其說是提醒,倒不如說更像是無奈。
希望他能同意?這樣的希望跟威脅有什麼區別?徒靳並不認爲隱言跟他說了實話,尤其是在搬出鐵索橋的約定後,經歷了那樣的生死,莫非只爲了這麼個簡單的理由?徒靳其實還有另一個想法,讓隱言跟著自己,總比放他回去謀劃準備要強。冷哼一聲,“腿長在你身上,老夫難道還能左右不成!”
隱言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或者說,他是故意犯的這個錯誤。鐵索橋的事件之後,徒靳本是對他存了些愧疚親近的意思,只要好好利用這一點,便能夠輕易駕馭徒靳,然而,隱言卻將唾手可得的機會放棄了,甚至用了徒靳最不喜歡的方式,將這樣的機會變成了一次性的籌碼。
目的達到了,他能跟父親可以一同前去龍影山,而鐵索橋的事情,便讓父親永遠誤會下去,那是他精心謀劃的另一場陰謀算計吧。
隱言雙膝跪地,拜了下去“謝老爺成全?!?
出門前,隱言突然想到一事,微微側身“老爺,隱言之所以能活著回來,是因爲斷義崖後有一處下山的甬道,雖然年久已被雜草覆蓋,卻仍是留有痕跡?!?
徒靳正在奇怪隱言爲何會突然提起這事,便聽他接著道“徒曜先祖,當是活了下來?!?
之後的關門聲徒靳並沒有聽見,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攢著椅背的手用力而又蒼白。那小子說什麼?說祖父他,活著走過了鐵索橋嗎?
當年的事一直是徒靳的心結,他生生看著徒曜被逼上絕路,被所有徒家人一箭箭射向死亡,而他,卻什麼都做不了。雖然那時他年齡尚小,但他卻知道,之所以什麼都沒做,並不是做不了,而是害怕,是徒家森嚴的家規和體制讓他害怕得什麼也做不了。如果他能有徒沐當日一半的勇氣,是不是,就不會一直自責,一直懊悔至今?
這樣的心思他從未與任何人說過,他斷定徒曜定無生路,因此心中的結怕是永遠也打不開了,他當這是懲罰,是自己要背一輩子的罪。沒有想到,終有一天,又一個他眼睜睜送過了鐵索橋的人,竟回來告訴他,心中記掛了許久的人,許久的事,可以放下了。
徒靳一點點握拳,身體微微顫抖,他想出聲叫住隱言,一張口,卻沒了聲音。爲什麼要告訴他呢?鐵索橋,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暮陽府,他從未給過那人好臉色,重巒山,他害他失血闖關,幾乎丟掉性命,爲什麼?即便如今他活著回來,他甚至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說過,爲什麼?爲什麼這人還能替自己考慮至此?
出於某種目的,或者單單只是做戲,真的……能做到這一步嗎?
還是……一切……當真不過是“真心”二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