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院裡本就沒什麼人煙,這時候更顯寂寥,隱言是喜歡清靜的人,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走進祠堂,他一掀衣襬跪下,雖然父親是吩咐了他明日一早過來,但略一斟酌,離黎明也不過兩個時辰,以他目前的身體情況,若是耽誤了父親問話豈不罪過。更何況,現在可不是休息的時候,明日父親要問的事恐怕不少,也都不好回答,得有些時間讓他理理思路。
跪了片刻,竟覺得有些跪不住了,隱言微微皺眉,使出千斤墜的功夫,讓膝蓋狠狠壓向地面,藉由要將膝蓋碾碎的痛楚,總算是清醒了,也跪得穩了些。身體已經許久沒有差到如此程度了,實在是太不像樣子,不過倒是有一點好處,若是能借著昏迷逃避些明日的問題,到未嘗不是辦法。隱言並不想欺騙父親,但有些話卻是說不得,讓他裝昏,他也做不到,順其自然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這樣想著,但隱言依舊運起內力開始處理內傷,他實在是做了太多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最後要以昏迷收場,至少也得讓父親出夠了氣。隱言如是想著,爲了能延長受刑時間,默默調理著自己。
卯時,徒靳晨練結束,吃了早飯,看過君忍的情況後,便直接從那裡來了祠堂,本來想差人去叫隱言過來,沒想到一開門正巧看到要找的人。他自認爲給了隱言足夠的休息時間,經過隱言身邊時也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妥,便大步走到前面坐好。哪裡知道隱言是四處折騰了一通又在這裡跪了半夜。
跟在徒靳身後進來的,是兩個手持戒棍的打手,均是刑堂的人,特意被徒靳叫來,一是管教施威,方便他後面問話,二是,他也覺得隱言確實欠揍。
“看你這樣子,都休息好了?”徒靳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的隨口一問,敷衍的成分更大於關心。
“是”隱言回得毫不猶豫。
隱言太過平靜的態度,總是讓人輕易的便會忽略他受過的傷,就像此時的徒靳。重巒山上的經歷歷歷在目,那一身的鮮血豈是做來騙人的?然而,當隱言與他們一同奔波了兩日,一同陪著君忍解毒之後,似乎給了徒靳某種錯覺,他的傷其實並沒有什麼,或者說,已經好了也說不定。
徒靳忽略了,也許是說忘記了,那傷幾乎差點要了隱言的命!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意識到,原來人的表情是可以騙人的,那孩子的淺笑背後,承載了太多的責任和傷痛,只是被他一笑置之,也被他們……習慣性的忽略了……
“暮陽府的規矩不能亂,或者說,教主大人覺得自己是個例外?”
隱言輕輕的搖了搖頭“一切都是隱言咎由自取,煩請老爺教訓。”
“好,既然如此,那就褪衣吧?!?
兩個打手已經站在了隱言身後左右兩側,等著隱言準備好了,棍子便要招呼下來,誰知隱言竟是沒在第一時間照做,而是有些抱歉的看向徒靳“老爺,隱言今日可否不褪衣?”
徒靳一怔,皺了皺眉,“你可知道不褪衣的後果?”
“是,隱言知道。”穿衣受刑視爲對禮法不敬,所有刑法,均要承受雙倍。
似乎想要開口再勸勸隱言,但又覺得有些多餘,徒靳抿了抿嘴,最後有些不悅的說了句“隨你”。
“謝老爺?!?
到底還是惹父親生氣了,隱言在心中輕嘆。他不褪衣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在太虛幻境中受了太重的傷,身上的傷口實在有些難看,隱言並不貪念父親會心疼自己,他只是怕父親看到了,會造成困擾。
徒靳示意了身後的打手,又對隱言道“老規矩”。
所謂老規矩,便是一邊受刑一邊回答徒靳的問題,不過這次倒是出乎隱言的意料,以爲必定會嚐到的錐心之刑,竟然用刺穴來代替,隱言不由鬆了口氣,或許今日可以撐得久一點了。
身後的棍棒也如期而至,沒有說數量,便是打到喊停爲止,既然如此,也就不用費勁去計數了。隱言倒是有些慶幸這安排,至少,這樣的話,他便能夠全身心的抵抗疼痛了。
爲何又是一錯雙罰?其實本沒有必要這樣做,徒靳也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只是想到接下來要問隱言的問題,斟酌過後,還是下了狠手。徒家家規一向教子甚嚴,即使早先那嚴苛的祖訓被廢,這一理念卻延續至今。徒靳只想著,隱言從小長於魔教,定是被寵得無法無天,就算看起來乖巧懂事,大概也是裝裝樣子,並且魔教那骨子裡的不良惡行,也不知學了多少,若是不在一開始便制伏了他,之後還不知如何上房揭瓦。
對魔教先入爲主的歧視,讓徒靳錯過太多,江湖上分了許久的正邪,也讓人們漸漸淡忘記了,沒有人生來便是被打下標籤的,真正的好與壞要用心來看,而不是眼睛,更不是常識。
屋子裡傳來砰砰的棍棒擊肉的聲音,還有越來越重的喘息,唯獨缺少的,是隱言的□□。一絲血線自他的嘴角滴落,一直延伸到脖頸,混合著冷汗淹沒在內衣裡側。之前的傷尚未養好,如今,在太虛幻境裡的傷,被一棍重於一棍的撞擊盡數震裂,溼溼黏黏的裹在裡側,怕是已經滲透內衣流了出來,好在此時身上穿著的是一件黑色長衫,纔不太容易被人發現,只是稍後處理起來,免不了又是一陣麻煩。
這種時候,其實脫衣要比穿衣舒服得多,隱言並不是不知道,只是與自己的感受相比,他更在意徒靳的看法,哪怕只是一種假設,或者只是種可能性,他依舊選擇委屈自己,不,若是覺得委屈,怕也就不是隱言了,在他看來,這些不過都是理所應當罷了。
“第一個問題”徒靳緩緩開口“那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信中明明說了三日後,爲什麼你和君忍會提前到,而那些人竟然也提前一天出現在了青雲峰?”
身後的棍子未停,可不代表自己的回話能耽誤,隱言試圖開口“是……噗!”話剛一出口,一口鮮血隨即噴出,他跪姿未變,然而噴出的血卻是溼了整個衣襟和下顎。糟糕,是之前離魂的反噬造成的內傷太重,在蜂吟針和棍子的雙重壓迫下,實在是…….難以開口……
隱言咬牙不知該如何是好,張了幾次口,卻只是有更多的血流出來,根本說不出一個字。見到這樣的情景,徒靳也有些不知所措,想起前不久,他也是這樣一邊罰隱言一邊提問,記得那時還是用得錐心之刑,這人非但能回答問題,還似絲毫不受影響,如今這是怎麼了,跟他示弱?以爲這樣便能逃避接下來的問題了嗎?
徒靳突然有些不悅,他雖然表面一再表示不認隱言,但骨子裡還是把他當成徒家人,既然是徒家人,怎麼可以有投機取巧,企圖矇混過關的想法?看來果真是不能仁慈,自己稍一放鬆,他便以爲有機可乘,這種想法若不糾正,以後還不得愈演愈烈?想到此處,徒靳稍一勾手指,蜂吟針似受到鼓舞一般,頃刻間直搗心脈!
徒靳忘記了,傷,是可以累積的。當日尚算完好的隱言仍舊承受得有些吃力,更何況如今一身是傷的他……
噗!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隱言意識到了父親想要做什麼,他沒有辦法阻止,也不會阻止,之前想要跟父親談一談這個問題,沒想到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這事兒也就耽擱了下來,如今在僅剩的時間裡,不知,是否來得及。
第一次,在受罰時隱言狠狠的握緊了雙拳,然後在意識到什麼之後,又一點點的將手指鬆開。徒家家規規定了不許抗刑,他並不是故意的,只是……實在難熬!
左胸處傳來錐心的刺痛,難以言說的痛苦自心房蔓延到四肢百骸。錐心的痛苦,無論嘗過幾次,依舊這般難熬。隱言輕輕放緩了呼吸,企圖緩解這非人的折磨,然而除了欺騙自己,其實什麼作用都沒有。
血流的彷彿不是自己的,而父親的內力竟還在往上加,這樣下去不行!隱言咬破舌尖獲得片刻清醒,強行用內力護住心脈,這無異於直接與蜂吟針抗衡,瞬間的劇痛讓他眼前又是一黑,心臟彷彿被兩隻手生生撕開!讓人墮入黑暗的痛苦同樣的也讓人清醒,隱言睜開雙眼,眼中閃過片刻金光,幾個呼吸間,竟是強硬的將自己穩了下來,也終於可以開口回答父親的問題。
“是隱言讓君忍改了信中時間……”
“果然如此?!蓖浇瓨O反笑“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