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一進紫玉殿, 便發覺這殿中和以往她來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
以前每次她來,都覺得紫玉殿佈置得十分舒適,夏日裡有盛著冰的水晶盆帶來絲絲涼意, 秋日裡有瑪瑙盤置著新掐下來的桂花蕊代替薰香, 冬日火盆裡籠著的炭都是香木的, 春日裡更是珍貴盆景花卉不絕。
可這次她來, 一進殿便覺得陰涼沁骨, 和外面冰天雪地並沒有什麼太大差別。
容若皺了皺眉頭,繼續往裡走。只見琳瑯正坐在窗下,神情怔忡, 眼神漫無目的地落在窗外。
容若叫了一聲:"琳瑯。"
琳瑯慢慢回過頭來,目光落在容若臉上, 剛開始似乎還在出神, 雖然眼睛裡看到了, 但是並沒有真的意識到怎麼回事。然後臉上才漸漸現出驚喜和不置信的神情。
她站起身來,叫道:"武姐姐?武姐姐!你回來了!"
容若快走上前:"是啊, 我是昨天回到長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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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握住琳瑯的手,觸手處只覺得冰涼。再細看琳瑯臉上,數個月不見,竟然憔悴許多,原來有的少女的嬌憨活潑, 剩下的只是淡淡的影子。從前琳瑯總是略帶豐腴, 臉龐鼓鼓的, 帶點兒嬰兒肥, 可是現在兩頰都已消瘦下去。
容若心痛不已, 問道:"你這可是怎麼了?瘦得這樣厲害。"
容若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 琳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容若嘆了口氣,將琳瑯摟在懷裡,柔聲道:"別哭別哭,我回來了,有什麼事咱們慢慢商量。"
琳瑯哭得更加大聲,容若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過了好久,琳瑯才漸漸止住哭聲。
容若拉著她走到椅子旁,兩人一起坐下,容若才問道:"怎麼了?好好跟我說說。"
琳瑯擡起眼睛,眼中還泛著淚光,看起來更是楚楚動人:"武姐姐,皇祖父他駕崩了。"
容若點了點頭:"我在路上就聽說了。傷心歸傷心,不過琳瑯你還是要保重自己的身體,總要節哀順變。"
琳瑯低下頭:"皇后娘娘也離開了我。"
容若嘆道:"太后娘娘心傷先皇,也是有的。不過等過些日子,太后娘娘心情好了些,你去興慶宮看她,不也一樣能見面嗎?你還是該看開一點。"
琳瑯低頭不語。
容若看了看四周,道:"紫玉殿什麼時候這麼冷過?琳瑯你傷心先皇,身子不好,這樣冷下去不是要病的嗎?怎麼宮女們也不小心些。"
容若擡高聲音叫道:"來人啊。"
從門外進來兩個宮女,容若一見,都是貼身服侍琳瑯的,以前都熟悉的。
容若有幾分責怪地道:"你們怎麼不多上心些?殿裡面這麼冷,不怕凍壞公主嗎?"
宮女們低下頭不敢言語,倒是琳瑯在一旁勸道:"武姐姐,你別責怪她們。她們也不是故意的。"
容若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吩咐道:"快去籠個火盆來,讓公主暖和暖和。"
宮女們領命下去了。
容若又對琳瑯道:"你是個明白人,再怎麼傷心,不能作踐自己的身子。"
琳瑯默默地點了點頭。
容若道:"這幾個月來,除了這個,別的事,你還好嗎?"
琳瑯苦笑道:"還不是那個樣子?我又能怎麼樣呢?不過就是在這宮裡待著,又不能像武姐姐你那樣飛得又高又遠。"
容若凝視她:"琳瑯,你生我的氣了?"
琳瑯忙道:"沒有,沒有,我就是心情不好,亂說話。武姐姐你別見怪。"
容若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覺得此時的琳瑯變得陌生起來。以前她所認識的琳瑯,一直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可是現在……是她變了?還是她變了?
這時候,那去取火盆的兩個宮女已經擡著一個大火盆進來,安放在琳瑯和容若所坐位置不遠處,又用火鉗將火撥旺。屋子裡面一下子感覺暖和了不少。
容若隨意看了兩眼,突然皺起眉來:"這用的炭是怎麼回事?怎麼都冒起黑煙來了?紫玉殿裡什麼時候用過這樣的炭?"
那兩個宮女低垂著頭:"這個月配到紫玉殿的就是這樣的炭,想要別的,也沒有了。"
容若怔了怔,回頭看了看琳瑯,見她也低著頭,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容若轉過頭來,又問那兩個宮女:"這樣情形有多久了?"
"自從先皇駕崩,太后娘娘移居興慶宮之後。"
"日常其他供給,可有變化?"
兩個宮女擡頭看了看琳瑯,其中一個膽大些的道:"一日三餐倒是不至於不濟。但是送來的東西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有些東西不過只是勉強用而已。而且紫玉殿的人也裁減了將近一半。"
容若怒意漸起:"宮裡面現在是誰做主?"
宮女低聲道:"皇上登基後,還沒有立皇后。宮裡面現在是牛昭容爲尊。"
"牛昭容?以前東宮的牛美人?"
宮女點了點頭:"正是。"
容若還想說什麼,琳瑯伸手拉了拉容若的袖子:"武姐姐,你別爲了我生氣,我沒事。"一面又向兩個宮女道:"你們下去吧。"
兩個宮女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容若望著琳瑯,嘆道:"琳瑯,你在宮裡吃苦了。"
琳瑯搖了搖頭:"我原本就是個沒孃的孤兒,要不是太后娘娘當年接我入宮,我在東宮裡,也不過是和現在一樣。這麼說來,倒是我多享受了這麼多年。"
"可是,難道皇上就不聞不問?"
琳瑯悽然一笑:"父皇現在臥病在牀,宮裡的事哪有心思管?再說,即使父皇身體康健,我又算得了什麼?從小也沒有在他面前長大,也沒有孃親正在得寵?,F在宮裡面一共十幾位公主,無論怎樣輪,也不會輪到我。"
"洋川王也不爲你說句話?平日裡白說親道厚的了。"
"武姐姐,你別怪我二哥。我二哥現在也不怎麼進宮來了。你不知道,自從父皇登基以來,宮裡面變化很大。牛昭容說要讓父皇安心養病,所以除了牛昭容自己,一直貼身服侍父皇的內侍李忠言,還有幾位親近的大臣,其他人都不怎麼能見到父皇的面。"
容若低頭想了想,道:"琳瑯,這個我自有辦法。你在宮裡面,也別胡思亂想,好好保養自己。無論怎樣,你都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琳瑯嘴脣微微動了動,卻也沒再說什麼。
琳瑯離開紫玉殿,出了宮,直奔廣陵王府而去。
到了府門前,向門前的侍衛道:"麻煩兩位進去稟告王爺,就說武容若求見。"
侍衛們也都聽說過這位武姑娘的名聲,不敢怠慢,急急地直奔後堂而去。
在廣陵王府的後書房裡,此時正聚了一屋子人。這些人裡面有名動京城的詩人,有翰林院的侍讀,有在長安執掌要務的地方官員,甚至還有三朝元老的朝廷大員。自然,其中少不了廣陵王李純和郭少將軍郭鈺。
其中一人道:"京兆尹李實被貶爲通州長史一事,雖然李實爲官聲名並不好,但是好歹他也是大唐宗室出身,就這樣被趕出京城,王叔文也太不把宗室放在眼裡了。"
另一人道:"正是。據說舒王都曾爲李實說話,但是王叔文卻將前去說情的人趕了出去,韋執誼倒還客氣些,不過也是給了去的人吃了閉門羹。"
"王叔文等人得勢猖狂,現在除了皇上,還有誰能被他們放在眼裡呢?"
李純掃視了一下屋中,緩緩地道:"諸位來了,就是要說這些的?那李實,不顧法令,爲政暴猛,在長安早已天怒人怨,現在王叔文等人將他貶爲通州長史,實在已經是夠給他面子的了。如果諸位只是來爲李實打抱不平的,那就請儘早回去吧。"
這些人所提到的原京兆尹李實,本是皇族出身,是道王李元慶的玄孫,兩年前開始擔任長安的最高地方長官京兆尹。李實爲人刻薄,做山南節度使曹王李皋判官時,曾因剋扣糧餉激起兵變,差點被軍士殺掉,幸虧逃得快才得以倖免。自擔任京兆尹以來,爲政猛暴,不顧法令,恃寵強愎,陷害賢臣,長安城中人人側目,無不切齒痛恨。其中尤其讓人憤怒的是兩件事。
一是去年春天,關中半歲不雨,嚴重歉收。李實正汲汲於聚斂進奉,以邀德宗恩顧,對百姓所訴全不爲意。當德宗問及京兆一帶情況時,李實竟答道:"今年雖旱,但莊稼甚好,並無荒歲之相。"李實的這樣回答,弄得當年租稅全不免,關中百姓叫苦連天。敢於上諫的監察御史韓愈被貶,優人成輔端只因編了幾句歌謠,竟被李實誣以"誹謗國政"而被殺頭。
隨後,曾有明令蠲免畿內欠租,李實竟違詔徵繳,連官吏都被他笞罰,一月不到竟在京兆府中殺了十幾個人。
(注:以上來自《大唐帝國的衰亡》一書。)
聽了廣陵王如此說,諸人不禁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忙道:"我們並非是來爲李實打抱不平的,我們也都知道李實的行爲確實罪大惡極。不過他好歹是宗室……"
李純截到:"宗室中的害羣之馬!長公主殿下也未免太護短了些,就這樣的人,還想讓你們幫著開脫?你們回去稟報長公主吧,就說我說的,李實罪有應得,想扳倒王叔文,也用不上這樣的藉口。"
還沒等其他人說什麼,只聽見有人在書房門外稟報道:"王爺,武容若武姑娘在府外求見王爺。"
李純聞言一怔,立刻站起身,一言不發,疾步向書房外走去。
書房裡的一屋子人,都不明白怎麼回事,要等到廣陵王離開了書房,纔回過神來,紛紛地道:"怎麼了?王爺怎麼這樣就走了?咱們回去該怎麼向長公主回報?"
倒是郭鈺,剛纔聽侍衛來稟報說容若來了,心頭也是一震,卻迅速明白過來,轉過身含笑向屋中其他人道:"王爺的意思,各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來,來,咱們坐下慢慢說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