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想起那一年, 朝野內(nèi)外對洋川王之死議論紛紛,流言蜚語漫天都是。即使是她的父親武元衡,雖然嘴上不說什麼, 卻也常用憂心忡忡的目光看著她, 讓她心中時時如墜了一塊大石。
惟有李愬, 那一年裡來了長安三次, 每一次, 多餘的話絕不多說半句,只是一盞酒,一壺茶, 與她說些坊州晉州的風(fēng)土人情,路上的見聞軼事。
那一年之後, 李愬也慢慢來得少了, 他在坊晉被委以重任, 越來越忙,可他總不忘寫信來, 容若在大明宮裡,也能從字裡行間看到外面的海闊天空。
李愬望著容若,心中也在想著同樣的事。
長安一片月,關(guān)山萬里情。
京師的繁華,在他不過是過眼雲(yún)煙, 可是那個如月色清輝般皎潔的女郎, 卻總牽動著他的心。
那一年, 聽聞洋川王的事, 他想方設(shè)法找到機會來了長安三次。不爲(wèi)別的, 只盼著能在杯酒盞茶間,讓她能暫時忘掉長安城大明宮裡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陽光下、暮色裡, 她從來都是那樣澄澈沉靜,可卻讓他的心都絞痛了起來。
這一刻,李愬突然醒悟到,原來他們已經(jīng)相識這麼多年了。可在他心目中,她仍然是他初見時的模樣,那小道上策馬揚鞭的少年,山澗旁臨水梳頭的少女,宛如靜謐夜裡離鄉(xiāng)旅人牀前的一道月光,如雪如霜,化爲(wèi)詩人的輕吟淺唱。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兩個人一時間都沒有再說話。
一輪明月映進窗內(nèi),本來清冷的月色中似乎也揉進了融融的暖意。
到了初六天子設(shè)宴的這一日,衆(zhòng)人都依時來到宮中。
憲宗天子李純向下看去。
今日所設(shè)席位,和那年在大明宮中所設(shè)席位一樣,仍然是一人一案,從李純往下,左手依次是郭鈺、田興、李愬,右手是容若、吳元濟。
這一次宴請諸人,除了敘舊,重溫當(dāng)年衡山上一起師從李泌的同窗之情外,李純還另有一番心思。
李愬現(xiàn)任坊州晉州刺史,出身名門世家,父兄在武將中頗有影響力,大唐的數(shù)十路節(jié)度使中,將來少不得他這一路。
魏博節(jié)度使的位子雖然也是田家世襲罔替的,但是田興卻並非田季安指定的繼承人,而是在李純的暗中支持下,由魏博諸將推舉而繼任。
吳元濟雖然尚無節(jié)度使的名頭,卻承襲了其父吳少陽淮西節(jié)度使的權(quán)柄,又與緇青、承德等世襲諸鎮(zhèn)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繫。
這三人雖然身份略有不同,但俱都可以代表一方說話,在各自交往的範圍內(nèi)也頗具影響力。
登基八年之後的李純,已經(jīng)不像初登大寶時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行事強硬,而是更爲(wèi)深沉老練。更何況,經(jīng)過楊惠琳、劉闢等人之事後,李純已經(jīng)完成了他殺雞儆猴的立威行動,此時,他既要強橫節(jié)制,又要安撫示好,只有這樣,才能完成他心中收伏諸鎮(zhèn)的理想大業(yè)。
想到此處,李純一向冷淡的臉上,也有了絲笑意,和聲道:“三位將軍在外守護一方,也甚是辛苦。朕今日一方面是犒勞大家,更想和大家敘敘舊。”
衆(zhòng)人齊聲道:“謝萬歲。”
李純擺了擺手,道:“朕和諸位有著昔日同窗之情,諸位也不必拘禮,只當(dāng)是當(dāng)日在衡山上一般就是了。”
有宮娥手持酒壺,上前爲(wèi)諸人一一斟滿了酒。
李純舉起酒杯,道:“朕先敬諸位一杯。”
衆(zhòng)人舉杯共飲。
李純登基八年,衆(zhòng)人都已習(xí)慣他是當(dāng)今天子,在他面前也不似那一回他剛登基賜宴之時那般誠惶誠恐,飲了幾杯酒,更是放輕鬆了些許。
田興道:“萬歲賜宴,微臣惶恐。微臣這次從魏博來,帶了一班舞女歌姬,準備獻給皇上,以娛皇上耳目。不如就讓她們現(xiàn)在上來歌舞一番,爲(wèi)皇上和諸位大人助興。”
李純淡淡一笑,道:“也好,有酒無樂,終不成席。有勞愛卿了。”
田興向一旁服侍的宮娥低聲說了幾句,那宮娥點頭出去了。不一會兒,只見一羣花枝招展的女子進得殿來,伏在地上,齊聲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這些歌姬一個個杏臉桃腮,體態(tài)婀娜,燕語鶯聲,嬌音嚦嚦。
憲宗天子不爲(wèi)豔色所動,只是道:“免禮平身吧。”
“謝萬歲。”諸女站起身。
其中幾個捧著樂器的,相互看了一眼,便演奏起來。又有兩個隨著樂聲,唱起曲子來,果然嗓音清脆,如黃鶯出谷,乳燕離巢。更有數(shù)名舞姬,輕舒藕臂,慢轉(zhuǎn)柳腰,翩翩起舞。一時間清歌宛轉(zhuǎn),綵衣紛飛,十分動人。
歌畢舞罷,李純點了點頭,道:“難得的了。賞。”
聽聞皇上親口這樣說,諸女喜出望外,連忙伏在地上叩謝皇上的賞賜。
自有內(nèi)侍上前,帶著諸女出殿去領(lǐng)賞。
田興笑道:“魏博地小,歌舞彈唱也是小場面,比不得宮中的華美,不過是聽個新鮮罷了。一會兒領(lǐng)略宮中的歌舞,才教微臣等大飽眼福呢。”
李純笑了笑,道:“今日宮中倒是沒安排下歌舞。”
田興怔了怔,沒再往下言語。
吐突承璀在一旁解釋道:“今日是皇上和諸位大人們敘舊,座位特意安排得近了些。宮中的歌舞都是場面甚大,不宜在這閣中觀賞。因此皇上說,有了歌舞倒顯得生疏,就不用了罷。所以纔沒安排下。”
田興嘆道:“原來皇上有這樣一番苦心。真讓微臣慚愧。”
吳元濟忽然笑道:“這樣倒好。就是不知道是否能了卻微臣的一樁心願。”
衆(zhòng)人一齊看向他。
李純問道:“不知愛卿有何心願?”
吳元濟道:“當(dāng)年武尚儀在德宗天子壽筵上的一曲劍舞,所見之人至今都津津樂道。只恨微臣遠在淮西,未能領(lǐng)略風(fēng)采。又聽說尚儀還雅擅音律,詞曲曼妙,長安城中少有人及。”他看向容若,含笑道:“不知皇上能否讓尚儀一償在下的夙願,彌補當(dāng)日在衡山也失之交臂的遺憾呢?”
聽聞吳元濟所求之事原來如此,李純不由得沉默下來。如果是旁人,他原可以以天子威儀下一道聖旨,但這次是她呢。
上一次聽她彈琴,還是那一年中秋夜宴上。已經(jīng)過去有多久了?
那一次她唱的曲子裡面,有這麼兩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時他就想,等到有朝一日,他能登上最高的那個位子,再不讓旁人來左右自己的選擇,他一定會好好待她,把以前欠下她的都一一彌補。可是,他已經(jīng)成爲(wèi)天子了,和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卻原來,世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想到此處,李純微抿的脣角也不由得帶上一絲苦澀。
容若看了看吳元濟,輕輕一笑,道:“吳兄過獎了。我音律久疏,只怕會讓吳兄失望。”
吳元濟忙道:“怎麼會?在下實是慕名已久了的。”
郭鈺也在一旁笑道:“容若,你就別推辭了,我也有很久沒聽過你的琴聲了,下一次又不知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聽郭鈺如此說,容若也不再推辭,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多時,便有宮娥捧了一具古琴來。
容若凝了凝神,手指輕拂,只是“叮叮”數(shù)聲琴音,卻彷彿山抹微雲(yún),天連衰草,江天遼闊處,依稀一葉扁舟隨波逐流:
“一片殘陽水上明,
百鳥爭囉噪,晴還雨、雨還晴。
山深多少兩三聲。
笑你怕近溫柔鄉(xiāng),
笑他不識紅粉妝。
笑爾曹盡誇英雄塚,
笑兒郎眼波真懵懂。
笑黃花明日誰還記?
笑江山人物鬥高低。
笑鞍馬煙塵一剎風(fēng)吹渺,
笑英雄霜雪滿頭心催老。
笑英雄,
笑英雄──
一片殘陽水上明,
百鳥爭囉噪,晴還雨、雨還晴。
山深多少兩三聲。”
琴音嫋嫋,在閣中漸漸散去,最終還爲(wèi)一片靜寂。
在座諸人各懷心思,各自出神,都覺得這曲子將自己心事說得無一不盡。
感慨的,追憶的,自怨自艾的,感傷身世的,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也難以一一說個清楚分明。
好半晌,還是李愬輕嘆一聲,笑道:“好久沒有聽過如此的琴曲了。”
衆(zhòng)人這纔回過神來,紛紛贊容若這一曲果然出神入化。
容若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將琴放在一旁,素手舉起案上的酒杯,飲了一口。全不管此時投向她的目光中,有幾許傾慕,幾許憐惜,幾許若有所思,幾許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