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京師長安,依然是雪土堆積,處處皆是一片白茫茫,雖然天早已停止降下雪霜,但那些矮墻上,仍舊鋪著一層厚厚的白雪,那樣地潔白無瑕,望著望著,竟能令人感到心中一片安寧,或許是過度專注的效果吧。
江晟天擁著厚衣襖,直勾勾地看著如同在墻上再筑起一堵高墻的雪,流心苑的景致,除了多出這些雪以外,也無什么變化。
丁雨從對面的房間走了出來,看到江晟天正在花園之中,仰頭看著,那個孤獨(dú)的背影,有一陣難言的蕭瑟。想到那已身處天竺,不知現(xiàn)今境況如何的陳如風(fēng),他也只能暗暗地嘆了一聲。他對面的房間,大門敞開,寒風(fēng)入屋,江晟天倒也沒有在意。
畢竟丁雨跟江晟天同住一苑之中,有時候見面,不談上一兩句話,也難免尷尬。但一向均是由丁雨主動,而江晟天則是魂不守舍地答上一兩句。有時候,丁雨也猜不到江晟天的心中所思,是為陳如風(fēng)的安危擔(dān)憂?是為自己的未知命途擔(dān)憂?又或者是因為困在這個相府之中的rì子太久,而心生郁結(jié)?
而在花園之中的江晟天,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郁結(jié),源于何處。
或許是太多太雜的事情,讓他煩心了吧。如果可以,他必定會偷偷地溜出去相府,但對于上次的偷走出相府的經(jīng)歷仍然心有余悸,再加上皇上御令,要他留在相府之中,任何地方都不能去,若他偷溜出相府,被人發(fā)現(xiàn),豈不是有欺君之過。
但是,藏在最深處的,卻是對自己一路以來的所作所為的一種困惑。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不理道義,只顧著自己洗脫冤情,甚至去到不擇手段的程度。在趙奉璋、萬一歸這兩件事上,他猶感到愧疚,良心責(zé)備。
他已經(jīng)盡力避免不去想,他不斷地避開自己那個自私自利、yīn險毒辣的形象,喪失人xìng一般的人,似乎逐漸占據(jù)了自己的身體。
“這不是本來的我!”江晟天無聲地吶喊著,無窮天際,沒有任何事物去回應(yīng)他,寂靜得只有一片雪云飄過。
于是,他的心一直就在這種擔(dān)憂、矛盾、愧疚之中交纏著,角力著,痛苦不堪,自然是百般愁難解了。
或許,在陳如風(fēng)回來之時,一切的煩心事都會迎刃而解吧,他們兩人,再也不用過那些暗無天rì的生活了,在那時,他們可能會找一些小生意做做,抑或加入一個名氣較響的幫派,混一下名聲。而在許久之前他們曾經(jīng)喜滋滋地想象的那個建幫立派的雄志,恐怕還停留在比九霄云外還要遠(yuǎn)的地方。
回過神來之時,有一人踏進(jìn)流心苑之中,丁雨與江晟天的目光同時注視到來者身上,此人乃是熟悉之人。
田一山帶著淡淡的笑意,微微點(diǎn)頭算是和丁雨打了個招呼,然后徑直往江晟天走去。江晟天瞇著眼睛,打量著田一山面上莫測的表情,。
“江少俠,我家老爺請你過去東廂書房一趟。”田一山略為恭敬地道。
江晟天吃了一驚,先是對“少俠”這個稱呼的不習(xí)慣,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出自己如何跟這兩個字沾上一點(diǎn)邊的,跟那個“俠”字相悖的事情好像還做得要多一些,想及此處更是一陣?yán)⒕紊闲摹?
李林甫既然喚他過去,想必也不是什么大正大義的事情,但也不好拒絕,他只好對田一山道:“我這就去。”
田一山恭身道:“那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丁雨和江晟天都目送著田一山的背影離去,丁雨看著江晟天臉上猶豫的表情,也思忖了一下李林甫為何忽而要召見他,這些天來江晟天一直留在流心苑之中,走得最遠(yuǎn)也不出這西邊廂,也沒有什么特別事情發(fā)生。
江晟天最終還是邁開步子,走出苑門。
東邊廂,江晟天在先前只是來過一次,那裊裊琴音,似乎在側(cè)畔在耳際,只是,那人,卻在何處呢?
東廂長廊,依然是婢仆下人恭敬站立,江晟天走在此處,不禁也生起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腳步也不自主地走得更為跋扈。
走到池塘的邊沿廊,卻見中心亭之中,有一人影,似白雪輕舞,凝視東邊無盡處,眼神癡癡,白sè狐毛披肩裹在她身上,如絲秀發(fā),在寒風(fēng)之中微微飄揚(yáng)。
“李音如……”江晟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竟是像被釘著一般,再也挪不開了。
侍立在李音如旁邊的萍姐雙目銳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江晟天那陶醉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他一下,江晟天卻沒有注意到,眼神依舊停留在李音如天仙一般的身影上,如癡如醉。萍姐似乎受不了江晟天的目光如此褻瀆自己的小姐,連忙低聲道:“小姐……那里有個人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你……”
李音如往走廊望去,兩道目光相碰在一起,卻是一邊受驚,一邊淡然微笑。
江晟天看著她,心怦然,似是被牽引到天際之中翱翔,又有一絲絲冷風(fēng)呼嘯擦過,連忙把眼睛移開,臉紅了一大片。
李音如莞爾一笑,細(xì)長的手指輕輕捂在嘴上,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細(xì)膩,如天仙被地上凡人看得不好意思,動人之極。
江晟天連忙繼續(xù)往前走,腳步也加快起來,全身火辣一片,這次輪到李音如看著他,問萍姐道:“萍姐,他就是上次和……那個人偷偷溜進(jìn)來這邊聽琴的江晟天吧?”
萍姐畢竟是李家小姐的貼身侍仆,對府中一些情況還是了然在心,點(diǎn)頭道是,隨即又追加道:“他現(xiàn)在是被皇上下了禁令,不能離開相府,一切要待陳如風(fēng)回來之后,那件驚動一時的貢品劫案,才能作下定奪。”
聽到了陳如風(fēng)這三個字,李音如又是幽幽的一聲嘆息,她對兩人的事情早已知悉,現(xiàn)在只知道陳如風(fēng)身在天竺,也不知道他過得是否安好?
望東方那處的人兒,平安歸來。
李音如雙手成虔誠狀,默默低下頭來,閉上眼睛,輕抿嘴唇,萍姐將一切看在眼內(nèi),也只能搖了搖頭。
風(fēng)更急,吹得連大地都打起了哆嗦一般。
江晟天穿過一間間廂房,終于來到了相府的書房前,里面有兩片燭火透窗抖動,在這幾乎rìrì都昏暗不見陽光的寒冬,封閉的書房之中也需要燃起燭光才能看得清事物。
他沒有立刻推門進(jìn)去,而是站在門前,心中思忖等會進(jìn)去,該要如何說話,臉上又是該何種表情,萬一李林甫又要他去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又如何婉拒云云。
就在他忐忑不安地思索著時,書房門驀地打開,走出來一人,江晟天大驚一看,出來之人正是金易來,臉sè平淡如水,但在他看到江晟天之時,眼中卻忽然有了起伏,目光落在江晟天臉上,沒有離開半寸。
面對著金易來的怪異目光,江晟天本來就驚懼不定的心更是蒙上一層疑惑,還好他跟金易來還算熟悉,問道:“怎么了?”
金易來的眼中,完全是捉摸不透的神光,他望著江晟天,似是惋惜,似是責(zé)備,更多的是無奈。
就連他說話的語氣,也竟保持不了平穩(wěn)起來。
“就在昨天,咸寧太守趙奉璋,被御史臺以妖言逮捕杖殺!”
天空之中,彷如一聲驚雷,貫穿而下,劈落到江晟天身上,毀去了他的神思,令他停止了思考。
他的全身,不住地顫抖,嘴巴愕然張大,眼中所有神光似乎被抽光了一般,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魂魄在云外飄蕩,再也回不來了。
或許,不回來更好吧,就讓他像一尊石像一般,永遠(yuǎn)地立在這里,不再有思想。
金易來拂袖離去,再也沒有望江晟天一眼。
“我是兇手……我是兇手……”江晟天的腦海之中一個猙獰的聲音在不斷地回蕩著,刺激著他的心神,他只覺得自己頭頂嗡嗡作響,一陣劇烈的暈眩襲來,他身體稍微往前一傾,隨即又回穩(wěn)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抬頭,面前那個書房,大門打開。
他還是走了進(jìn)去,竭力地穩(wěn)住腳步。
關(guān)上門,房中有兩人,均是坐著,房內(nèi)有一書案,兩邊靠柱子處各擺著兩張木椅,李林甫坐在書案后,另一白發(fā)灰袍老人悠然地在椅子上打坐而立,閉著眼睛,似乎并不打算參與到此次江晟天與李林甫的談話之中。
“丞相大人。”江晟天施禮道,李林甫略為點(diǎn)頭,示意他就坐,于是江晟天便選了離書案較遠(yuǎn)處的木椅,坐了下來,和那灰袍老人成一對角。
“晟天,我這次喚你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李林甫笑道,江晟天身子一僵,也料到李林甫接下來將說之事是什么。
“咸寧太守趙奉璋,已于昨rì,因妖言而伏法。”李林甫意味深長地說道,江晟天盡管已是得悉此消息,但此刻由李林甫說出,他的心也不由得劇震。
“好……”江晟天一下子結(jié)巴起來,掏遍心中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吐出嘴邊,李林甫似乎也沒有意識到他神情有變,續(xù)道:“你之前幫助我之事,如今事成,我必當(dāng)予以你獎勵,你盡管說,你要何獎賞?”
江晟天把目光移到粗柱上,“嗯……不用了……丞相的好意,在下心領(lǐng)了……”
就在江晟天說完這番話,李林甫臉上的笑容驟失,江晟天也注意到了他的臉sè,連忙補(bǔ)充道:“……其實是在下一時想不出該要何獎賞,才這樣說……”
“好了好了,我明白的,待你想清楚要何獎勵,就盡管跟我說吧,本相獎罰分明,凡能幫得了我做事的,我必然不會虧待。”李林甫揮了揮手道,江晟天強(qiáng)忍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費(fèi)盡力氣擠出一個阿諛的笑容,一旁依然默然打坐的灰袍老人,卻像睡著了一般。
“你先行退下吧。”李林甫說道,這正是江晟天求之不得的,江晟天連忙道是,往后退了幾步,走出書房。
書房門關(guān)上,盡管外頭寒風(fēng)凜冽,卻讓江晟天感到更為舒服,像是一切的壓迫的消去了一般,他重重地望天,吸了一口氣。
九天之上,會否真的有天人在看,地上之人的所作所為,因果報應(yīng),是否真有此事,作jiān犯科,又是否會淪入十八層地獄?
這些一切,都不是江晟天所擔(dān)心的,只有深沉的疚意,從他的每一個血液之中,沸騰而出,追悔,卻已是莫及了。
“趙大人……我對不起你……”江晟天眼睛一合,淚水便緩緩滲出。
書房之中,李林甫托著腮思索片刻,便對著那仿佛睡熟了的灰袍老人道:“你是否覺得,金易來在回府之后,xìng情起了一點(diǎn)變化?”
一片靜默,在兩搖曳不定的燭光之下,悄然回蕩。
良久,灰袍老人才睜開眼睛,道:“大概是在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令他憶起了某些事情而已。你可否覺得,跟那個叫陳如風(fēng)的少年有關(guān)?”
李林甫輕輕一笑,道:“難道那人的影響力有那么大,連本來平淡不驚的人,都能為之而改變?”
“那少年……”灰袍老人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雙目閃過一絲jīng光,“很不簡單。”
“這個我早就看出來了,所以我才把他留在相府之中,還費(fèi)神費(fèi)力為他翻案,怎知現(xiàn)在……唉,這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如何了。”李林甫略帶惋惜道,卻沒有絲毫的擔(dān)憂之sè。
灰袍老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蘊(yùn)藏著一絲晦澀的不屑之意,當(dāng)rì鬼府闖進(jìn)相府之中進(jìn)行搜索,陳如風(fēng)被迫躲在他居所之后,盡管并未跟陳如風(fēng)面對面,但已感到他體內(nèi)的魔家真氣,非同凡響,若能加以指點(diǎn),其武功真氣修為將會是無可限量。
但是,李林甫又怎會看得出這一點(diǎn)呢。
“不得不說,丞相大人你在招攬人才方面,的確是很有一手。”灰袍老人的語氣中卻聽不出有贊揚(yáng)之意,李林甫展出笑容道:“這個方面可輪不到我不承認(rèn),當(dāng)初白葉堂之變中若不是我……”
說到此處,李林甫連忙打住了,卻還是笑容滿面,灰袍老人面sè微變,嘴角抽搐了一下,也沒有和李林甫對視。
“是啊,如果沒有你,葉之杭這個人,恐怕也不會再在這世上茍活了。”灰袍老人語氣之中略帶點(diǎn)哽咽。
“不知不覺,這就三十多年了。”不知道是誰,在沉沉的書房之中,發(fā)出了這樣一聲感言,語氣之中盡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