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陰竹影處,看見先生送慕容將軍出門,元烈俯身在我耳邊說了句:“放心吧,不會害到你家先生?!币娢覍⑿艑⒁刹辉賿暝潘墒?。
先生回來以后就直奔束高閣,我遠遠跟了過去,走到窗臺下才發現里面已經有人。只聽先生道:“你速將此金刀送于慕容逸,以此為憑,就說是慕容將軍的意思,皇上已經懷疑將軍有不臣之心,務必讓他今夜三更時分,帶著全家老小出城逃往邊境,回到燕國之后,再行打算……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處,如果敗露,你也逃不了干系!”
那人連連稱是,得了金刀,推門出來,見我就站在門外,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先是一驚,又回頭去討先生示下。先生擺了擺手,示意他無事,他斜睞我一眼,小心地將慕容斐的金刀藏于懷中,躬身遁去。
我回頭看著那人消失在廊廡盡頭,才提著裙子進屋,先生并不和我解釋,只是對著地圖專心勾畫。
“先生,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嗯……要不要找大夫看看?”猶豫之下,我支吾開口。
先生停下手里的朱砂筆,挑眉看我,“怎么,貍奴也覺得我要看大夫了?”我慌忙搖頭,他一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是夏生攛掇我來的?!澳悄阋獑柺裁矗课液湍饺蒽辰鹛m之契,為什么要害他?”
我點點頭,復又搖搖頭,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要問什么,又從何問起了。
“元烈在棗里放了什么?”他不看我,神情篤定地問道。
“先生知道?”我瞠目看他,如實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放了什么,但他說不會害到先生……可先生既然知道,為什么……”
“我若早知道,也不會讓你去吃。是他把你騙出門,我才意識到的。他既然這么說,我也知道他放了什么,可惜我不能如他的愿,慕容斐如果活著回去,就是放虎歸山,日后必成大患。”
我聽得益發糊涂,先生用金刀之計,確實是想扳倒慕容斐。可元烈下毒,難道是為了救他?
先生看出我的疑惑,指著墻上的地圖道:“貍奴,你覺得這樣的天下如何?”朱砂紅筆勾勒之處,觸目驚心,當年晉武帝麾下的江山已經四分五裂。北面有柔然,代國,西面有成國,東面的燕國版圖擴張,南面有晉國,還有劉圭治下的北方土地,也被分成了東西兩塊?;莸蹠r期,賈后當朝,亂相叢生,各地軍閥混戰,只要稍有些能力的,就能扯上桿大旗,封王自立。劉圭當年縱馬疆場,先生帷幄籌策,好不容易平定了北方,才有現如今的鼎立之勢,三國互為牽制,勉強維系了華夏大地十幾年的和平。墻上的這張地圖原先并無國界,天下一統,一直是先生之志,可如今卻被他畫得支離破碎。七雄并起,難道又要回到始皇帝吞并六國前的戰亂時代?
他并不等我回答,兀自道:“劉漢有今日之盛,是我十幾年的心血,我窮盡半生之力,才有現在這樣三分天下的局面。本以為可以輔佐北帝,完成統一大業,卻……哎……蘇秦使六國合縱,以抗強秦,卻偏偏出了個張儀,最后還是讓強秦連橫六國,進而一一吞并。貍奴,你道,合縱連橫,哪樣更高明?……哼,我明知山外青山,這世上另有高人,可是,你教我又怎么甘心就這樣放棄呢?”
我搖搖頭,看著墻上的地圖道:“先生,捭闔之術,哪樣更高明,貍奴不懂。我只知道,天下事,治久必亂,亂久必治;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一統才是大勢所趨,凡識時務者,都應該順勢而為。如果那高人要得是天下大亂,那必定不是真正的高人,但如果這只是他的連橫之術,那么先生,您天下歸心的志向既然后繼有人,只要是殊途同歸,又何必執著于他和您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呢?”我越說越激動,只擔心他固執己見,到最后,會去選擇苻又臣的路。
先生垂下眼瞼,疲憊笑道:“貍奴,你在我這里呆了多久了?……一年還不足吧。我是教了你多少啊?這就是為人長者的矛盾,我不愿意你懂這些,只想讓你無憂無慮的過日子,可是我能在你身邊的日子畢竟有限,只怕將來你一個人,又無力應對,故只能強迫你去學這些。你說,術士之言,到底是你的宿命,還是我們這些人硬推你上路的?……貍奴,我怕日后能教你的日子不多了,你且記住,這樣的世道里,男人無所謂好壞,只有強弱!”
他看了看天,喚來夏生,更換朝服,入宮面圣去了。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再無法挽留住他。先生忠于劉漢多些,還是忠于自己的信念多些?我不知道。但這樣的世道里似乎并不需要忠臣,商之比干,蜀之孔明,到最后都是沒有結果的。先生教我不必執著于男人的好壞,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忠臣不生圣君之下,可是他自己卻想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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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先生一進宮,就到北帝跟前告發慕容斐打算叛逃燕國。當天夜里,北帝派出一支禁衛軍,在城外搜捕慕容逸。慕容逸以為事情敗露,奮起抵抗,可馬車隊里多是女眷幼兒,只有少數幾個壯丁。慕容逸被禁衛軍當場殺死,他的幾個幼兒也無一幸免。可以對質的人全都死于非命,徒留下一柄金刀,擺在太極殿的龍案之上,作為陳堂證供。
先生是料準了慕容斐百口莫辯,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北帝相信他遭人誣陷,也必定會殺他,以絕后患。慕容斐只剩下這么一個兒子,滅門之恨,他日后又怎會不報?
沒想到慕容斐得信之后匆忙進宮,拉著北帝的龍袍失聲痛哭,非但不指責先生栽贓嫁禍,還說,虧得先生發現慕容逸有投敵之心,北帝殺其子理所應當,是成全了他的忠孝之名。
大戰之前的一場鬧劇就這樣不了了之,強敵當前,劉圭若是先斬大將,勢必于軍不利。慕容斐到底也是老謀深算的人物,能在先生的金刀計下保全性命。到最后,北帝還是派出了劉翀為監軍。名為監軍,實則監視慕容斐。
在那之后,先生的處境也益發困難了,劉圭到底不是昏聵之人,等他緩過勁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也能猜出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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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將軍慕容斐,龍驤將軍劉翀,帶著百余精騎前去與大軍會合。北帝親自將二人送出宮門,浩浩湯湯的一隊人馬從長安大街上一路出城。街道兩旁有不少前來送行的百姓,有些人的親屬就在這百余人中,更多的人,他們的丈夫和兒子還滯留在那即將再征的十萬大軍里。
出發前夜,劉翀來草堂來我,他希望我也能去送行。他說,以前出征,所穿的戰袍都是拓拔王妃親手縫制的。攻城野戰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他不怕吃苦,但置身大漠窮秋,看盡孤城落日,又何嘗不希望有個母親以外女人會在家鄉惦記他。即使那個女人,只是妹妹。
出發那天,天氣不算好。我由夏生陪伴著,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云杪停在我面前,有節奏地跺著兩只前蹄,鼻孔里噴著熱氣。那是一匹大宛國進貢的棗紅色汗血馬,我第一次靠近這樣的龐然大物,直嚇得退了幾步。
“馬是吃素的,不咬人?!鳖^頂響起劉翀調侃的聲音,我抬首仰視,只見他手持轡頭,氣宇軒昂地端坐在馬背上,一身錯落金鎖甲,腰懸五尺雷音劍,掩去了不少天生的稚氣,更顯得英姿勃發。
云杪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已經見慣了沙場交兵,白骨纏草,卻還始終保持著一雙清冽可鑒的眼睛。馬頭上斜插著一枝秋海棠,它的主人太受長安城少女的擁戴,累得它常常要挨瓜果砸,還要作此不倫不類的扮相。我回報劉翀一笑,上前摸了摸云杪,表示我并不害怕。
劉翀不料我有此動作,先是一驚,慌忙去收韁繩。但見云杪泰然不動,才輕吁了一口氣:“哈,真是重色輕友的家伙!”他笑,“敏敏,你不知道我這馬脾氣有多臭,倒是第一次見它肯讓生人觸碰。這馬尤其對大哥,根本不讓他近身,每回見到他,又是跳又是叫,一副要拼命的樣子。呵呵,大哥對誰都有辦法,唯獨對我這馬沒轍?!?
元烈也有沒轍的時候,我抿嘴笑了起來。劉翀翻身下馬,順手擄掉了馬頭上的相思花,站定在我面前。他抬手搓了搓我的額頭,弄亂了我額前的頭發,也跟著傻笑起來。
我從腰帶里取出一個鵝黃色的紙包遞到他面前,他詫異看我,我故作輕松地笑道:“平安符,今天大早去廟里求的。我手笨,做不來女紅,就算做得好,也不比慈母手中線。我在菩薩跟前許了愿,以后初一、十五都如素。二哥,貍奴祝你旗開得勝,你要平平安安的回來!”
劉翀默不作聲地接過平安符,捏在手心里,抿了下嘴角,卻不見笑意。
我佯裝開朗,又塞了個綢布袋子在他手里,大聲道:“還有這個,是大哥給你的平安符!”
劉翀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跟著開懷笑道:“平安符?你道他和菩薩許了什么,怎么求得比你大這許多?”
“大哥說,到了兗州再拆,保你平安!”我如實轉述。
劉翀將兩樣東西收好,不遠處,慕容將軍已整隊等他出發。颶風馬上銀甲人,身背雌雄二刀,氣勢不減當年,但一夜之間,已經兩鬢華發。我不敢去看他,如今他孑然一身,連個送行的親人都沒有。
劉翀再次揉了揉我的額面,把我的頭發弄亂,又替我順好?!懊裘?,我要出發了!你先回去吧,上了馬,我就不會回頭了?!?
虎嘯生風,龍起生云。街道上刮起了大風,將“虎牙”和“龍驤”兩面大旗吹得獵獵作響。黑云壓境,從不遠處洶涌而來,眼看就要下雨了。整肅的馬隊從我面前蜿蜒而過,我一直目送著最后一個士兵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他果然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