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未動, 糧草先行。拓拔烈要我將糧草運往西都,這是……又要開戰?我還貪戀他的溫暖,聽見永平進門, “皇上, 上書房急報。”
“呈上來。”拓拔烈沒有放開我, 展卷御覽, 又合眼思忖良久, 終于聽他淡淡開口。
“司馬映,薨了。”
正值十五下元夜,月開冰團上東籬。本是良辰好景天, 隱隱還有能聽見遠處樂師彈奏,宮人們用腳合拍, 唱著《赤鳳凰來》的曲子。我嘆了一氣退出他的懷抱, 因這份急報, 恐又要辜負這一殿風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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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元節休假三天,但拓拔烈每日都在上書房召重臣議事。我除了督促端兒學業, 也要重新清點各處太倉賬冊。如今府庫充盈,又逢南朝國喪,正是議大舉之時。
誰知多事之秋,是日早朝,有言官參奏地方上貪贓枉法, 皇帝先是默然, 大怒, 最后色變而罷朝。等我在東宮得到消息, 他已移駕太液池中壺梁閣。
拓拔烈愛在水中建閣, 又以仙山為名,是下旨明令的禁地, 未經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內。當年在云中,誤闖蓬萊閣的幾個太監都被下令斬首,以儆效尤。我聞訊時便有不好的預感,許是癇癥發作。拓拔烈為此隱痛深諱,這么些年,他不肯說,我也不問。
只是這次非同以往,他在壺梁閣中一住已近一旬,雖未召太醫診視,但百里先生入閣后就一直隨侍在側,皇帝龍體染疴之事恐怕很難再向朝野隱瞞。入閣第三日永平才傳出口諭:龍體微恙,需靜養數日,宮中內事委夫人決斷,外事委崔季淵為首的幾位重臣計議。
這幾天我一個人宿在東宮,坐臥不寧,幾次往壺梁閣去,都被人擋在水榭之外。詢問病況,也只含糊說陛下操勞太過,將息些時日即可,夫人不必擔心。是夕,又從太液池歸來,心情悒悒,才入東宮,就聽屋子里有幼兒啜泣。
進門見端兒哭得嗚嗚咽咽,左右正在好言勸慰。“這是怎么了?”我問。
端兒見我進門,哭得更是凄厲,攤著兩只紅腫的小手,期期艾艾向我告狀:“娘親,孩兒不要上學了,不要上學了,我討厭那些老頭,他們竟然敢打我!”
我故意不看他的手,免得一時心軟,厲聲對他道:“伯禽尊貴無比,尚且挨周公的打,你就打不得嗎?什么叫不要上學了?再說這種話,不但先生打你,為娘也要打你!”
端兒見在我這里討不到便宜,只好漸漸止住哭聲,我這才過去安撫,攤開他的掌心查看,又倒了杯溫水給他止嗝。“告訴娘親,先生為什么要打你?”
端兒抽了幾下,低頭囁嚅:“孩兒逃學了。”我一皺眉,他補充道:“可端兒不是存心的!父皇抱恙,孩兒想念父皇,想去給父皇請安。可是父皇誰也不見,端兒去了幾次,都被侍衛擋在門外。今早聽說是墨童值守,平時墨童和我最要好了,孩兒就想著他一定會讓我進去……可是他也不肯讓我進去……”
我摸了摸他的頭,寬慰道:“父皇病著,不愿意我們看見,是怕我們會難過。”
端兒嘟嘟嘴,“孩兒看不見,也是會難過的。孩兒生病的時候,就希望娘親能夠陪在身邊,這樣就不會太難受了,父皇難道不需要人陪著嗎?”
面對孩子的稚聲詢問,我無奈抿唇,“也許……你父皇喜歡自己解決問題……就好像這次,逃學總是不對的,爹爹娘親都不會替你出頭。你惹先生們生氣,就要自己解決這件事情。”
孩子低著腦袋,小腳在地上磨蹭了幾下,“端兒知道了,明天上學就會去和先生們認錯。”
我欣慰點頭,又與他說了片刻的話,見時辰不早,才著人將他送回皇子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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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時下學,我又親往皇子讀書處向四老賠禮。出了鳳掖,不由自主就去了太液池畔。明月迢迢,金波懸橋,水上仙閣,虛無縹緲。夜何如,正在傷心處,忽見崔季淵疾步而來,直闖浮橋。
烏蘇擋住他的去路,“司徒大人,皇上有令,壺梁閣禁地,擅闖者格殺!”
崔季淵手揚奏疏,道:“我有急報,今日非見陛下不可!”他移了移步子。
烏蘇抬刀阻攔,“司徒大人,皇上早有旨意,朝中事皆委大人計議,大人自可決斷,請不要為難小人。”
“正是決斷不下,才請見陛下!”崔季淵一掃往日的儒雅風度,閃開烏蘇直往里沖。
烏蘇彎刀出鞘,周圍倏然出現幾名黑衣影衛,崔季淵一介文人,根本就沒有直闖的可能。
“崔大人,您求見皇上有何急事?”我也跟著步上浮橋,拓拔烈每每離京都以重任相委,崔季淵向來不負所望,若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他決計不會走到這一步。
崔季淵并不隱瞞,將奏疏交到我手中:“夫人,今日無論如何要將此事稟報皇上。桓恒以代國未繳歲幣為由下了戰檄,已經打算發兵了!”
我攏起眉頭,“南朝國喪,正是政局動蕩之時,皇上正愁沒有借口征討,他怎么敢先來挑釁?”
崔季淵微一楞,“夫人借一步說話。”我隨他退出幾步,他解釋道,“南帝遺詔,定下桓恒和謝荻兩位攝政輔臣,又讓謝后瑟妃東西兩宮分別執掌國印,朝中要行一事,需經四人首肯。新帝司馬燦年幼又癡,根本無法親政,司馬映如此分權,就是防著國柄旁落,才叫幾方勢力相互掣肘。桓恒謝荻素來不和,這兩人之爭是早晚要分出勝負的。桓恒早有發兵之意,當年在楊楨的勸說下作罷,只是審時度勢,為了自保實力。如今司馬映一死,正是他的機會,若能收復晉朝失地,謝荻還有什么資本能和他相抗呢?”
我道:“皇上既有討伐之心,又將朝事托付于大人,如今是南朝先來犯我,難道我們就不能發兵御敵?”
崔季淵略有猶豫,疑惑道:“夫人,南伐之事,是皇上親口所言?”
我一怔,搖頭。“皇上著我清點太倉,難道不是想調運糧草?據我所聞,近日朝中諸臣商議的,難道不是南伐嗎?”
崔季淵抿緊唇線,左右看了一眼,“如今也不瞞夫人了。據臣推測,皇上近日的舉動確實有發兵之意,但未必是為了南伐啊!只是朝中多數人都和夫人一個想法,故而南伐之聲不絕于耳。如今桓恒下了檄文,幾位大將已經開始請戰。皇上口諭,上書房幾位大臣共同議政,雖以臣為首,但非臣一人可以決斷。此事但憑臣一己之力,已經壓制不下,這才來請見陛下!”
“那依大人之見,若是兩國交戰,勝算多少?”不發兵御敵,難道要坐視桓恒北上?
“夫人可還記得南北大戰?泱泱之劉漢,毀于一役。代軍不習水戰,若是正面迎敵,幾無勝算!依臣對青兕先生的了解,他是絕對不可能贊成此時發兵的!”言罷,又見我好像一無所知,也不堪相商,遂討回奏折,一咬唇,旋身步上浮橋。
烏蘇見他還不死心,繼續出來阻攔。崔季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撩起袍角塞進大帶里,準備和人拼命似的。兩方相持不下,幾名影衛已經打算動手傷人。我重嘆一氣,喝道,“崔司徒,把奏疏交給我,我來處置!”
崔季淵回過頭看我,好像明白我要干什么,上前遞上奏疏,一揖到地,重重道:“拜托夫人了!”
我拿過奏本,凜然步上浮橋,影衛們上前阻攔,卻不敢碰我。我一路進,他們一路退,烏蘇橫刀阻斷我的去路,“夫人不要再往前了,否則莫怪老奴得罪!”
我一笑,直著脖子迎上他的刀,他未料到我有此一舉,也嚇得連連后退。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此話誠不欺我!一路往水中壺梁閣,離岸漸行漸遠。烏蘇鐵青著一張臉警告道:“夫人莫再前行了,夫人不要性命,烏蘇也不是怕死之人。皇命難為,若是傷了夫人,老奴不怕將來在皇上面前自戕謝罪!”
我亦不甘示弱,高舉奏疏:“國之存亡,系此一戰!若是你我的性命就可以解決,你不怕以死明志,我又何辭一死!可是要與你我陪葬的是代國國運,你要的是皇上的命啊!”
眼看離水榭只一步之遙,影衛們紛紛退卻,雕花木門上鏤刻的是仙山福地,好像里面的人已經得道,卻要將外面的人隔在千千塵劫里。門外只剩下我和烏蘇,他咬緊牙關低聲道破:“夫人,老奴求您了,不要進去!您進去了,皇上也解決不了問題!”我瞇起眼睛又進一步,烏蘇急道:“夫人!皇上不想讓您看見!”
我慘然一笑,推門而入。
屋子里藥氣香冷,百里先生正蹲在銀吊子前煨藥,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一眼,好像明白什么似的,未置一詞,繼續埋頭搖扇。烏蘇在我身后掩上木門,永平紅著眼睛從屏風后面繞出來,見著我,驚了一下,低聲責罵烏蘇道:“你……你越老越糊涂了嗎?是怎么看門的!”隨即擋在屏風前面,瞪著一雙眼睛,好像要成為最后一道關隘。
我站在外間等了等,最終沒有等到傳喚,耐心告罄,遂以眼神逼退永平,徑直步入內室。
這一刻,我預想過多次。這道橫亙在我與他之間的隔閡背后,究竟隱藏了什么?
挑開龍榻前重重綺幔,只見拓拔烈赤身躺在榻上,只有一條褻褲,長發四散鋪陳,周身施滿銀針。面前的,好像只是一件玉雕人偶,安靜、精致、死氣森森,傀儡般任人擺弄。
我踉蹌上前,探他的額面,撫摸他的鬢發,哽咽道:“怎么會是這樣?!”我以為癲癇之癥發作之后便與常人無異,如果他想存心隱瞞,我還是可以佯作毫不知情。
百里先生隨后跟進內室,診脈過后,沿著周身經絡轉動銀針,拓拔烈的手指和羽睫微微顫動,她倒抽了一口氣,面露微喜,遂又拔針復刺。平坦的小腹也隨之輕顫了幾下,她沖外間著叫道:“快,快端藥來!”
永平聞聲端進藥盞,跪坐在拓拔烈面前,用小湯匙吹涼了往他嘴里灌。
百里先生直了直身子,看著一旁驚懼不已又執意要得知病情的我,這才開口道:“皇上這病每每發作都毫無征兆,故身邊從來不斷貼身之人。那天上朝,忽然手不能握,永平見此狀況,只能假傳圣旨罷朝。皇上撐到朝臣們盡數散去,才發作出來。這病恐怕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先皇后懷陛下時胎氣受損,陰血不足,故致此癥。此癥最忌憂思過度、七情所傷,一旦氣息逆亂便要發作。前幾年的癥狀還輕,沒想到這次會這么嚴重。送進壺梁閣以后,又連著發作了數次,最后竟致昏迷。老身已用針石之法疏通經脈,再輔以猛藥……也許,一會兒就能醒轉了……”她幽幽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奏,“夫人,皇上長年積勞,需靜養些時日方可無虞。若再受沖激,只怕就難治了。”
“是不是……癇癥?”終于問出口,永平和烏蘇震驚看我,百里先生點了點頭。
永平默默回身,喂下一勺藥,就拿帕子拭一下他的嘴角,這一碗藥,灌進去的少,漏出來的多。見他正急得沒主意,我伸出手道:“讓我來吧。”永平猶豫了一下,才遞過瓷盞。
我舉起碗喝了一口,俯身覆上他的唇。藥湯在我和他的唇齒之間彌散開來,辛酸苦澀,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