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花簟上, 金蓮帳裡,濃睡醒來,半邊衾被已經(jīng)涼透, 枕邊又找不見人。墨童說他三更就去了上書房, 天還沒亮, 就陸續(xù)召了一班大臣進(jìn)宮。宮娥們依次擁入, 折起屏風(fēng), 新開戶扇,昨夜小雪初霽,朝光晃眼, 早風(fēng)吹面。
取次梳妝,出門閒步, 被《陽春》、《淥水》之曲引進(jìn)了御花園, 見一班樂師正在千步廊下調(diào)琴。我不想驚擾, 步屧繞過假山。此處雖沒有盛樂宮裡的摩崖石刻,卻有一處暖閣, 藏有王家三貼,當(dāng)年南渡的時候散落於外,幾經(jīng)轉(zhuǎn)手,竟被青兕先生收藏到了這裡。
步上小樓,不知誰家少年, 正踮著腳尖趴在窗臺上窺看。那少年聽見身後有聲, 猛然回頭, 見一羣人已經(jīng)將他圍攏, 他驚了一下, 又沒處藏,只好侷促地退到一旁, 朝我低頭拜揖。
打量小小少年,一襲華服,長衫刺雪,生犀束腰,該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吧?纔要開口問話,就聽扶梯上又“噔噔”跑來一人,壓著嗓子喊道:“希顏,希顏,你在哪兒?別亂跑啊!”來者羔裘豹袖,也是個貴族子弟,裹得圓滾滾像個白麪糰子似的,我定睛一瞧,正是漢王的獨子佛佑。過了年就要六歲,拓拔烈在宮裡給他安排了啓蒙的老師,每日卯入申出,已經(jīng)一年有餘。皇帝私下裡常誇這個孩子,性子好,像三哥,讀書也上心,倘使好好培養(yǎng),將來或是個守成之君。只是這話自我有孕,他也就不再提了。
佛佑迎面撞見我,忙作揖問安,又拉過一旁稍長他幾歲的少年稚聲道:“夫人,他是崔司徒家的公子崔希顏,如今給我伴讀,皇叔叔也允他在宮裡走動,嗯……”佛佑偷瞄少年一眼,“希顏喜歡寫字,佛佑就想帶他來看皇叔叔的收藏,未經(jīng)得皇叔叔的允許,是佛佑莽撞,驚擾了夫人,還請夫人不要責(zé)怪。”言畢,一揖倒地,小小年紀(jì)倒頗有些擔(dān)當(dāng),只是撒起謊來還不夠圓熟。
我一笑:“原來是崔司徒的公子。”小時見過幾回,如今已長成這般清秀的模樣了。少年面如傅粉,顏如渥丹,偏生女相,確有幾分其父的風(fēng)采。
那少年也回過神來,畢恭畢敬地給我問安:“夫人,小人崔希顏,常聽家父說起皇上在御花園的暖閣裡藏有三幅法貼,皇上視爲(wèi)‘三希’,還常常臨寫,故一直想來瞻仰。是我自做主張,不關(guān)世子的事。”
香祖喊人開了暖閣的門,我讓兩個孩子進(jìn)屋,宦寺們添了獸炭,生起紅爐,又奉上各色茶餅。好久不來,架上的金絲楠木匣子已經(jīng)覆了微塵,我潔手淨(jìng)案,依次展開《快雪時晴》、《中秋》、《伯遠(yuǎn)》三貼。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望貼懷遠(yuǎn),忽然想起昨晚圍爐夜談,金粉南朝,今已物是人非。君,早有成算在胸;妾,力不次。窗外還依稀可聞樂師們的淺吟低唱,南朝舊曲,餘韻軟美: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我感音而嘆,又是一度春風(fēng),舊時的海棠庭院雙飛燕,如今要飛向誰家?
三人團(tuán)坐一處,崔希顏看得目不轉(zhuǎn)睛,佛佑不大懂,只顧著眼前精緻的點心。我隨口問道:“世子近來都讀什麼書?”
“已經(jīng)讀完《蒼頡》,才學(xué)《爰?xì)v》,嗯,還有……《般若心經(jīng)》。”
“哦,先生也教《心經(jīng)》?”我好奇問道。
佛佑嚥下嘴裡的糕餅,一隻手整了整衣襬,搖頭道:“先生不教,是孃親讓學(xué)的。”
“梵音難懂,世子都記得下嗎?”
佛佑應(yīng)聲點頭。
我頷首:“可都明白?”
佛佑搖頭,面有難色,囁嚅道:“孃親讓我日日抄寫吟誦,佛佑都是強記下的,單這‘般若’二字就不懂了……”這孩子和我同生在鬼節(jié),以前孃親也常教我抄經(jīng)唸佛,想來爲(wèi)人父母,都是一樣的心情。
“般若就是智慧,能生一切善法,有色能見,無色亦能見,有聲能聞,無聲亦能聞……”佛佑手裡還捏著半塊餅,瞪著一雙莫名其妙的眼睛看著我,我輕笑一下,住了嘴。在南朝,士族清談,除三玄外,最熱衷的就是般若經(jīng),好像不學(xué)般若,就無以爲(wèi)談了。凡人的智慧都由外物而生,必先有聲有色,才能見能聞,這樣的“智慧”在佛家看來都是愚癡。真正的般若,能參透者,天下幾人?我不能。拓拔烈……大概也不能。
我倒了杯水給佛佑,抿嘴而笑:“你皇叔叔這裡有鳩摩羅什大師的心經(jīng)譯本,回頭我讓人找來給你,或許有些助益。”轉(zhuǎn)而又問崔希顏:“崔公子多大年歲了?”
“回夫人,九歲了。”答得彬彬有禮,眼睛卻一直在偷瞄案上的法貼。
我笑道:“你父親書道一流,我小時候就常臨你父親的貼。”
那孩子忽正色對我道:“夫人,希顏也常臨父親書,故一直想來看看皇上珍藏的三貼……”他輕咬薄脣,不知如何往下說。
“看看被皇上奉爲(wèi)上品的字,與你父親的,相較如何?”我替他說破,他含糊應(yīng)了一聲,我笑:“小崔公子已見此三貼,不知有何見教?”少年柳眼微垂,紅入桃腮,低著頭不作聲。我道:“在崔公子眼中,這三貼還算不得稀世,是吧?”
三貼雖好,可比之六叔的雅園,實在是九牛一毛。荊人不貴玉,蛟人不貴珠,崔希顏出自書香門第,其父就是書道高手,自然不會以此爲(wèi)希了。他點了點頭,輕聲囁嚅道:“便是牆上的字都有這等功底了。”我轉(zhuǎn)身擡頭,牆上兩聯(lián):毫素寄深心,江山入畫堂。正是拓拔烈閒來之筆。
我笑,這孩子年歲不大,眼界倒不小。“小崔公子生在世家,見慣了好字……只是皇上口中的‘三希’被人誤傳,並非是指你面前的三貼啊……”
他微蹙眉頭,抱拳道:“請夫人指教。”
我道:“皇上所指的三希乃是:士人希賢,賢人希聖,聖人希天道合一。皇上常以此自勉,學(xué)無止境的,又豈止書道。你父親爲(wèi)你取名希顏,想來也正是此意。”
崔希顏再次抱拳,肅然道:“夫人說得正是。”
年三十里,兩個孩子不必上學(xué),收了書貼,又湊了幾個宮女來玩藏勾,嬉鬧了半晌,直到有人來尋,才散。看他們歡歡喜喜下了小樓,我撫著肚皮,只遙想哪天自己的孩子也生得這般活潑伶俐,三五成羣,依依膝下。又想,那人也真是吝嗇,偏就只要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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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過申時,天華殿裡已備妥除歲宴,纔要去上書房請人,沒想拓拔烈一身戎裝,打馬從宮外來。永平伺候他更衣,我與之相攜入席。皇親國戚,五品以上的朝臣盡數(shù)到場,我環(huán)視四下,只見崔夫人和希顏,卻不見其父。再細(xì)一瞧,幾個武將也不知所蹤,只有家眷在場。
衆(zhòng)人山呼萬歲,向皇帝敬奉椒柏酒,拓拔烈舉杯與羣臣共飲。酒罷,他一揮袖,一記鐘鼓鏗鍠,十八名鮮卑勇士登臺唱和。與以往不同,這迎新第一曲,竟是一闕鐃歌。
面前羊肉如膏,切魚如玉。他放下酒杯,舉箸半晌,忽然又?jǐn)[下筷子,招來一旁伺候的永平,低聲吩咐道:“將此魚膾送去天牢,今夜好酒好菜招待。”
永平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諾”了一聲,端著盤子從幕後退了出去。
天牢裡關(guān)著被俘的慕容家兄弟,拓拔烈愛才,只可惜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夜宴連宵,回到東宮已近子時,宮人們被他盡數(shù)遣散,我總覺得今夜有些不同尋常。忽聽得四方闕樓鐘聲大作,一年歲又除,緊接著是爆竹聲聲,此起彼伏。再細(xì)聽,又好像是戰(zhàn)鼓,如轟雷,搖撼大地。在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他的神色反而顯得更加靜謐。
我替他褪下袞龍袍,回內(nèi)室去取常服,只這一會兒的功夫,寢殿裡又找不見人。追到院子裡,才見他剗襪站在階前,裡頭一襲白綢中衫如雪,散發(fā)如墨,正仰觀天庭。其眸半開半合,深藏若虛;其姿巋然不動,宛如玉樹。彷彿天人下屆,四周響極而愈靜。
我忽生敬畏,不敢上前驚擾。
鳥,我知其能飛;魚,我知其能遊;獸,我知其能走。遊者可以漁獵,飛者可以箭射,走者可以爲(wèi)網(wǎng)捕。只有龍,騰雲(yún)而上,無法琢磨,亦不可牽制。
等了一會兒,無奈春寒著摸人,穿得這麼少,只怕又要受涼。抱著衣服想喊他進(jìn)屋,永平卻從邊門跑進(jìn)來,先我一步道:“皇上,崔司徒宮門外求見!”
“喧。”
原來是在等人。我閃身入柱後,崔季淵頭戴方巾,身披道袍,趨步進(jìn)來。拓拔烈不改其姿,崔季淵撩衣跪拜,朗聲道:“陛下,臣奉旨於東郊夜觀星象,天官已移將星,恰與紫薇同度,上上大吉!宇文將軍已點兵於轅門外,只等陛下一聲令下!”
我擡頭看天,只見新月曲如眉,未有團(tuán)圓意。
拓拔烈勾起嘴角,輕掀薄脣,其音清淡而寥遠(yuǎn):“傳朕旨意:慕容犯我疆境,蹂我稼穡,掠我子民。王者法天,朕今授鉞於宇文,拜爲(wèi)上將,遺策於楊楨,令其參軍,統(tǒng)四十萬之師,問罪西夷,以威中國!”
崔司徒頓首領(lǐng)旨,高呼萬歲。
四周響聲漸止,院子裡又只剩下我們兩個相顧無言的人。他緩緩走近我,孩子般頑皮地笑起來,朝我額前的頭髮吐氣。我這纔回神,剛纔所見所聞彷彿都是水月鏡花,被一陣罡風(fēng)給吹散了。
兵固詭道,勝在用奇。即便預(yù)料他要用兵,他也能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我半張著嘴看他,正不知要如何詢問,就已被他扶腰攬入簾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