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後, 大將軍府解除了禁錮,可是青兕先生再未曾露面,牧哥哥向宮裡人打聽了他的去處, 據說業已離開驛館回代國覆命去了。李鼎果真沒有再踏足半步, 不知青兕施了什麼手段, 能讓他如此忌憚。這草廬坐落在城中偏僻角隅, 應該少有人來, 如今總有不少生面孔打門前過,又不像是李氏兄弟的眼線,我忖著應是拓拔烈留下的影衛。只是牧哥哥還不甚放心, 每隔三年五日外出採買,他和夏生都會留下一個人在府裡照看我。
天氣一暖, 院子裡的柳長得更盛了。紅滿枝, 綠滿枝, 陽春妖冶二三月,正是錦官城裡繁花如熾的時節。可惜宿雨厭厭, 我從不外出,每日躺在榻上養病,睡到近午才起。憶歸期,數歸期,夢裡相見雖多, 但大多數時候他都還在生我的氣。
禁衛軍撤走以後, 駱公晏攜妻來探望。他妻子煲了一鍋羊湯來, 我好奇那湯怎麼能燉得酪一樣白, 她說那是他們簡州特有的火疙瘩羊, 加了鯽魚和豬骨熬得,用來補身最好。我看他們夫妻倆的日子過得也不寬裕, 還要這樣大費周章地照顧我,實在過意不去。
駱公晏說,如今市集上到處都貼著徵工的告示,劍閣那裡正在修路,價錢不錯,不少兄弟都前去應徵了,他過些日子安置了家裡也打算過去。
“修路?”牧哥哥一直抱著書坐在一旁聽我們說話,聽到此間才疑惑出聲,“要修什麼路?”
“滿大街都貼著皇榜,劍閣那裡要向山外修路,大哥難道不知嗎?”
牧哥哥皺眉道:“春耕時節,那兩兄弟不是正在徵調勞工修建黃金臺嗎?這怎麼又想起修路了,哪裡還有多餘的民力禁得起他們這麼折騰!”
“大哥有所不知,”駱公晏解釋道,“黃金臺的工程已經擱置了,如今舉國之力都在修路,那兩兄弟向來橫徵暴斂,如今竟然肯爲了早早開通道路,高開了一倍的工錢。要是爲了建造宮殿供他們日夜渲淫,多少工錢公晏也不會去的,可修路是積德的事情,最厚民生。”
牧哥哥沉吟片刻,“只怕他們開山修路不是爲了民生著想,你可知爲了什麼?”
駱公晏看了看我,“大哥可聽說過一則讖言:王馬共天下,後有白牛繼?”牧哥哥點點頭,他那裡會不知道,當年天下盛傳他便是那造反篡位的白牛。駱公晏繼續道:“大哥可知這幾年小小代國爲何突然壯大?聽說,北帝早就獲此白牛了。”
我如何不知,問道:“什麼白牛?”
駱公晏用手比劃了一下,“聽人說是十丈有餘的白色大石牛,幾年前地動時從山上滾下來的神物,有雌雄兩隻。每到月圓夜,雌的那隻會下糧,雄的那隻會吐金。北帝這次派了青兕來,願以一頭白牛換夫人回去,誰知那兩兄弟還不知足,雌雄都想要,青兕從中交涉,北帝這才點頭。”他撇撇嘴,不屑道:“八成又是那假老道出的主意!聽說這回是四六分帳,你說黑不黑?都這把年紀了,還貪財貪不夠!”他又好奇看我,“夫人怎的不知白牛之事?”
我搖頭不說話,牧哥哥解圍道:“公晏還聽說什麼。”
駱公晏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抹抹嘴,“沒有了,那白牛太大,修木頭棧道都不抵用,只怕壓垮了,故要開山修路。聽說雌牛已經運抵山外,有人曾在山外親見的,十五前還是空空如也的太倉,一夜間竟有糧食沖積在外。那押送白牛的楊侍郎直說多得放不下了,大豐年的,竟然碰上開倉放糧的事,百姓們拿著鬥,都可以領到米。您說稀奇不稀奇?”駱公晏見牧哥哥有些不可置信,“開倉放糧這麼大的動靜,應該不是謠傳,怪不得那讖言傳了那麼多年,得那一雙白牛,可不是得了天下?”
我心忖哪裡來得白牛,山外倉中的糧不都是我調集各處太倉運去給拓拔烈備戰的軍糧。還有那楊侍郎,莫非楊楨?恐怕也只有他那如簧巧舌才能讓人相信,世間還有這麼弔詭的事情。
牧哥哥聞言未置一評,只是搖搖頭會心淡笑,復又埋首書卷。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那些機謀韜略都藏於胸臆之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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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的謠言,三人成虎,更何況衆口鑠金。等我聽聞白牛之事時,早就傳得里巷皆知,真僞已經不容辯駁。李鍾李鼎急於完工,高開了工錢,應徵之人不少,不出兩月便開出一條石頭路來,從劍閣直通到巴山之外。
五月六月交,時雨正滂沱,程將軍帶著一隊人馬押送我去劍閣交換石牛。夏生坐在我的馬車前面,牧哥哥一直騎著馬隨行在側。從漢中到劍閣,一路無話。
抵達劍閣那日無雨,但霧氣遲重,天色陰沉。老遠就感到腳下震動,慢慢地,山谷也爲之搖撼起來。我探頭出車,厚重的煙霾好像灰慘的簾幕,緩緩拉開,一隻大白牛被裝在軲轆車上推了過來,把一條隘道遮得滿滿當當的。那牛不同於平常的所見的耕牛,而是額前生獨角,更像是兕,正與坊間傳言相吻。
程將軍走在隊伍最前面,他的馬睹此神獸,踏著四蹄不肯再前,一時間萬馬齊喑,衆人不禁張口屏息。氣氛有些森然,如暴風驟雨前的寧靜。
再近些方纔看清,白牛前開道的只有一騎,紅色大宛馬上端坐一金甲錯落的俠少年,腰懸五尺雷音劍,來人正是赫連。
“白牛在此,王夫人何處!”赫連單劍獨馬,當陽一喝,驚得程將軍的馬立刻豎起前蹄,歪頭嘶鳴。
他好不容易穩住胯^_^下戰馬,派兩人上前查驗。“就你一個人來?怎的只一頭牛?”
赫連漫不經心地豎起擘指朝身後指指,“隨後就來,先讓我看到人。”
程將軍示意幾個士兵將我和夏生帶下車,牧哥哥下馬跟隨在側。我被帶至近前,赫連端坐馬背,肅然俯視我,“敏敏別來無恙?”
我點頭回他一笑,赫連輕揚嘴角,隔空一甩手,推軲轆車的幾名影衛,抽出腰間軟劍,三兩下逼退押送我的士兵,將我護在中間。
程將軍立眉喝道:“你們這是要作甚!”
赫連邪氣笑笑,指指白牛,懶懶回他:“這麼大的玩意兒,你還怕它跑了不成?本王可是立了軍令狀來的,你們人多勢衆,我怕你們使詐,傷了夫人,回去不好交代。”
程將軍示意人馬將白牛拉出隘道。不一會兒就聽道路再次震動,因濃霧窒塞,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所有人翹首等待第二頭白牛運至近前,不覺放鬆了對我這廂的警惕,幾名影衛護著我們三人向道旁退去。赫連收繮掉轉馬頭,讓出道路。
不等撥霧看個仔細,一路大軍如天降神兵,已源源不斷涌入劍閣。爲首的是萬俟匆和胡將呼延,兩人揚槍高喝,我還未明白過來,眼前已槍聲刀影,砍殺起來。
押送我的人馬雖說不少,但猝不及防下根本不是敵手,須臾便丟盔棄甲。勝負立判,赫連坐在馬上抱懷觀戰,牧哥哥當風而立,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男人們熱衷於此,雖九死其尤未悔。霧氣時聚時散,夾雜著血氣灌入鼻腔,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戰爭,無論青史的記載多麼情辭慷慨,誰問生靈塗炭?!我不敢大叫,捂著嘴背過身去,面兮錦繡鄉,背兮修羅場。
一隻手臂搭在我戰慄不止的肩頭上,柔聲撫慰道:“貍奴,沒事了,都結束了……貍奴……”我在牧哥哥的輕拍中緩過神來,隘道上的鐵騎還在潮水般地涌入,直往漢中的方向奔去。我在這大潮中飄零如一葉孤舟,彷彿隨時都會被捲入其中。
過了很久,黑壓壓的大軍才如潮水退卻,轍亂旗靡的戰場,橫七豎八倒下的士兵,就像被浪頭衝到岸上的魚蝦,再沒有半點生機了。我埋頭在牧哥哥的肩上,聽見赫連在馬上高聲詢問:“大將軍王牧,李成亡國在即,皇上讓我問你,你一生志向不疏,可惜際遇不順,而功業不建,壯志未酬。如今可願歸順代國,君臣同心,共謀大業?”
我擡起頭看著牧哥哥,他放開我,從懷裡掏出一卷,雙手呈於赫連:“陛下不嫌王牧已事二主,詬醜之人,又有蜚語傳天下,王牧願爲明主所用,已草得降書在此,請大王轉呈。”牧哥哥言行溫和,如他一貫的秉性。
赫連抱著胸,冷眼看他:“王牧聽旨!”牧哥哥撩袍跪地,“王牧爲朕妻族長兄,今誠心來投,特賜爵列侯,食邑三千,世襲罔替。”
牧哥哥不辱不驚,辭道:“王牧曾憑父蔭,世襲東安侯爵位,又以十萬兄弟前程,受封大將軍之職,可皆無善果。牧荒廢半生,已事三主,不願再以戚畹自恃,今無尺寸之功,實不敢受封。王牧銘感陛下柔遠綏懷,還請陛下收回成命。”他高舉降書,“降書還請大王轉呈,封侯之事,恕王牧不受。”
赫連這才朗笑起來,擺手道:“什麼詬醜蜚語,識時務者方爲俊傑,本王也是降將,還從未寫過這個。空話哄人的東西,你自個兒交給他去,他這人就最好一個面子,必定喜歡。本王只信眼緣,大將軍並非飢附飽颺之徒,值得赫連翀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