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春深, 漢王拓拔冶南下鎮撫,休假的官員們陸續回京,這才又恢復早朝。此時, 并州之地已盡為代國所有。之后, 宇文將軍又分兵兩路, 王師勢如破竹, 仲春之際, 就已攻下重鎮信都。大軍兵臨燕都中山城下,慕容玉幾番兵敗,立功心切, 要求開城再戰,被慕容斐一頓痛斥。燕王固守城池不出, 城中糧草充足, 代軍一時間倒也束手無策。
二月春來半, 宮中日漸長,早朝散罷, 拓拔烈坐在涼亭里,閑弄棋子懶系衣。案上三劫連環,和棋已成定局。我不禁又多看了一眼那個新進宮的少年待詔,樣子有些木訥,但人到底不可貌相, 還是頭一回見有人能和拓拔烈下成平手。
我久坐不適, 已有些分心。一個宦官沿著回廊曲曲折折跑進院子來, 見永平朝他努嘴, 便立在涼亭外踟躇著不敢說話。我問他何事, 他才低聲稟道:“皇上,崔司徒御花園外求見。”
拓拔烈敲了兩下棋子, 沒有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宦官領命退去。須臾,崔季淵分柳而來,步子有些急,一襲青袍如春^_^色,又催開一樹杏花。他立于涼亭階下,大聲拜道:“皇上,前線戰報,慕容斐暴斃。慕容玉、慕容昭不思聯手抗敵,此時正為大位內斗,照這情形看,中山城不日可破。宇文將軍授鉞于末冬,夏初便可收功了。”
“暴斃?”拓拔烈疑道,這才從棋局里抬眼,示意他起身。
“是,皇上請看!楊參軍派使臣送去這個,慕容斐看完只是掩口不語,后又有近身的宮人傳出,當日更換下來的龍袍衣袖上沾染了大片血漬,之后就一直咳逆不止,隔了幾日便怔忡而亡了。”崔季淵從袖袋里取出卷軸呈到拓拔烈面前:“此討燕檄文已在里巷相傳,臣也抄寫了一份。楊參軍之《參合賦》,筆鋒所指,如發強弩,簡直殺人于無形。辭藻之壯麗,不輸左太沖之《三都賦》啊,恐怕又要紙貴了。”
拓拔烈擺回手里的棋子,展卷來看。崔季淵繼續說道:“慕容斐堅壁清野,固守城池,宇文將軍恐軍食不繼,久圍不利,故又派了一路人馬繼續南下攻打要塞鄴城。晉陽、信都、鄴城……燕國連失重鎮,已無力阻止陛下之師,加之楊參軍這篇《參合賦》,只怕當年積骸如山的參合陂戰場已成夢魘,夜夜出現在老燕王的睡夢里了。陛下當年一戰敗劉圭于長江,后又一戰敗慕容于黃河,說起來,漢燕兩國皆是毀于一役啊!”
拓拔烈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合卷道:“消息可確鑿?”
“燕國已發喪,臣也恐有詐,已經派人查實。”
拓拔烈微微頷首,再次展卷誦讀,卻沉聲贊道:“陳琳檄文右軍書,愛卿的字真是越發精進了。”
崔季淵扯著嘴角苦笑,又呈上一道奏疏:“皇上……還有這個。”
拓拔烈沒有去接,驀然冷笑一聲:“這回又要什么?”
“嗯,為小公子討個差使。”
他接著問:“郭函家那塊地,原是誰在辦的?”
崔季淵回道:“戶部的事,原先多由夫人過目。”我抬頭疑了一聲,他拱手解釋道:“就是宇文將軍的侄子和郭祭酒家爭地一事。”
“哦。”我答道,“都是通和年里的事了,地判給了郭家,我想此事無論如何總要知會將軍一聲才好,還特地去了府上一遭。記得將軍說,那小子不肖,夫人但憑王法辦,不必為他顧及情面……可是臣妾辦得不妥?”
崔季淵將奏折遞給我,原來是宇文將軍為子求官,順又重提了那塊地的事。“既是夫人辦的,那就請夫人辦妥吧。”對面的少年待詔見皇上說國事,已起立一側準備告退。“還沒下完呢。”他漫不經心動了動手指,示意少年坐回去。
崔季淵擁袖倚柱,正抻著脖子看棋,見皇帝瞧他,才驀然想起什么似的:“嗯,陛下,燕晉兩國打了這么多年仗,只為收復故地,南帝怎么會看著別人坐收漁利?桓恒已有蠢蠢欲動之勢,此事還需早做防范啊。”
拓拔烈輕描談寫:“此事朕已有籌算。”隨即落子一劫,但這一子分明就是敗招。崔季淵不由得嘖嘖惋惜,見他還是毫無去意,拓拔烈挑眉道:“卿還有何事奏?”
崔季淵只好拱手陪笑:“皇上,三劫連環實屬罕見,萬局之中才出其一。下到這樣的局面,就只能和棋了……皇上,嗯,容臣觀完此局吧。”
實屬罕見的,應該是皇帝輸棋吧?拓拔烈勾唇淡笑,又全神貫注于棋局。那少年待詔也是個初生之犢,全然不顧對手是誰,見皇帝落錯一子,有機可乘,便毫不手軟地一扳。適才還是難解難分,如今盤中恐沒有活路了。
面對頹勢,拓拔烈倒是從容不迫,又下了幾手,方才顯露端倪:三劫連環從無勝負,如果不想和棋,就只能破壞連環劫。問題是,生死關頭,誰肯先作出退讓?原來適才他是故意露出破綻,放棄中間一片,對手見得勝容易才主動消劫。劫爭一破,他才好趁勢拿下右側,補凈左角。待我們幡然醒悟時,已是局滿枰無路,少年懊惱地咬了咬唇,終以九子落敗。
我長吁一氣,觀棋不語還真是累人,崔季淵也好像頗費精神,不禁撫掌慨嘆:“能在如此危難之中回挽狂瀾,妙哉啊妙哉!”
拓拔烈望局而笑:“季淵,如今的南朝就猶如此局,桓、謝相爭,勢均力敵,誰先動氣誰先輸。朕雖滅燕,但收復江南非一朝一夕,這兩個人都應該清楚,目前他們最大的對手并非朕。桓恒的野心不小,他想要保存實力就不會過江與朕為敵。司馬映抱著病榻,謝氏后位還在,怎樣都是那癡兒的嫡母,這種時候他能由得謝荻獨坐朝堂?萬一輸了,賠掉的是他經營半生的桓家軍,要是贏了,打下的還是他司馬家的江山。他要為誰而戰?桓恒是聰明人,只是……還需要一個人去點醒他。”
崔季淵想了想,抱拳請命道:“陛下圣明,臣愿赴南營。”
拓拔烈搖搖頭:“宇文將軍收功在望,朕很快就要入主中原,少不得你在左右。卿離開家鄉也有六、七年了吧?家中老母必定惦記。朕虧欠你甚多,怎好再叫你過家門而不入。”他垂眸思索片刻:“叫楊楨去吧。”
崔季淵倒是沒有再請,只是拱手相辭:“是,臣領旨,臣告退了。”
我捏了捏手里的折子,想起還有事請教,也預備起身告退。拓拔烈忽又開口道:“季淵,你在朕身邊這么久,朕沒有讓你做過什么出風頭的事,你任勞任怨,朕是知道的,朕得天下,你居功至偉。君子之道,如玉溫潤,清而不激,和而不流。楊楨少年有沖勁,有沖勁的,就難免有圭角。他要和你學的,還多。”
崔季淵沒有說話,只是深深一揖。謙謙君子,謇謇匪躬。
我也起身,隨他再次告退,拓拔烈看上去心情頗好,贊了那少年待詔幾句,賞了隨身一件小玩意兒,又重新開起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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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棋不覺斧柯爛,這一局竟從午后下到了酉時,我囑咐永平別忘了勸膳。出了御花園的大門,已是日落黃昏。遙聞六街暮鼓,宦寺們陸續點起兩側廊檐下的宮燈。崔季淵拱手向我告辭,我挽留道:“先生慢走,借一步說話。”他抬手請我先行,我取出懷里的折子,邊走邊道:“王敏駑鈍,還請先生指點,此事要如何辦理方為妥當?”
崔季淵只顧埋頭看著腳尖,溫聲道:“此事早有定論,當然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照說是不難辦,王敏受印不久,皇上把這件事交給我,是為我在百官之中立威。只是……”我頓了頓,與他言明道:“如今大軍在外,王敏一介女流,為皇上基業,可以不惜名聲……”
崔季淵停下腳步,認真看著我,肅然道:“夫人是多慮了。皇上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老將軍的為人,夫人難道信不過么?再者說,夫妻本為一體,皇上授印于夫人,難道只是為了找人替罪?夫人要是這樣想,可就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我也跟著停下步子:“老將軍是怎樣的為人,王敏自然清楚……”可是轉念一想,皇上不疑,那就是將軍疑了?大軍在外,最怕讒言在內,如今舉國之師都在宇文將軍一人之手,他是怕佞臣蠱惑,又怕皇帝雄猜。要官要田,非為子孫計,不過想明哲保身,以示其胸無大志,無非拿戰功換富貴。我輕嘆一聲:“哎,這便更難辦了……”
崔季淵面容恬和,又開始沿著一水紅墻,不急不徐地踱步,他指了指折子笑道:“夫人相信奏疏所言嗎?”
我再次打開奏折,這并不是宇文將軍的手跡,將軍上疏,多半找人代筆,并不足為奇。可這字跡卻眼熟得很……怪道,漢王夫人所謂的小人攛掇,原來是意有所指……“先生是說,此事并非老將軍授意,而是有人枉測圣意,擅作主張?”
崔季淵不語,只是合目淡笑。我咬唇,楊楨是我保舉過的,雖有才,但也太自以為是了。拓拔烈最恨別人揣度,楊楨此舉,意欲何為?我攏眉道:“古有言: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像他這樣的人,皇上既然知道,就不該再重用他!”
“夫人這話,臣也說過。”崔季淵直言不諱,“楊楨在朝中與人交惡,當初皇上要派他去做參軍,不少人有異議。我也覺得此人鋒芒太露,恐他壞事,找皇上進言。”
“那皇上怎么說?”
“皇上什么也沒說,只給了臣一株草藥。臣不解其意,拿去請教御醫,方知這種藥一草兩名,用其根時,名為遠志;用其莖葉時,名為小草。雞鳴狗盜之徒尚有用處,況且此人確實有才。遠志,還是小草,端看用在哪里,又怎么用。古雖有言,可這天下,繼白石先生之后,誰敢稱帝師?皇上才智過人,普天之下,師者、友者、徒者,沒有皇上不能用的人。至于,楊參軍為何要這么做……夫人可還記得去年秋試您出的三道策論?……也許是他與陛下之計不謀而合,也未可知啊?”
我微微點頭,邊走邊度。“夫人請留步吧。”崔季淵再次停步提醒道,我這才發現已到掖庭宮門,掌事拿著鎖管鎖梃兒等著關門。我一笑,學著男人的樣子拱手一揖,道:“王敏謝先生解惑。”只因身子不便,這一禮并不周到。
崔季淵一揖到地,露出身后宮墻映柳,在月色里,如醉墨籠紗。
送走先生,我欲轉身往回,香祖上前攙扶道:“皇上等夫人回去用膳呢。”
幾個年輕的小宮女奔跑著從遠處來,被身后的老嬤嬤厲聲呵斥道:“跑什么,沒規矩!”她們快樂地笑著,聲似銀鈴,見到我,才都俯首收了聲。走出好遠,還能聞見她們身上脂粉的芳澤。
“何處春深好……”我撫著肚子低吟。
“春深萬歲家。”我詫異看向香祖,她笑嘻嘻吐舌:“夫人小看我,我又不是笨蛋,魯班家里燒過三年飯,出門都是個好木匠了。皇上不許宦官識字,夫人卻不禁我們,永平他們可羨慕著呢。”
我笑道:“人只道宮怨深,有什么好?……何處春深好,春深娶婦家。兩行籠里燭,一樹扇間花。每年這個時節,到了二十五歲的宮女只要愿意都可以放回家,你和木犀年紀也不小了,難道沒有想過嗎?”
“奴婢不想。”香祖回道。
柳暗花深,彌亙長廊,行到關情處,都低下眉頭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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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打仗,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繼一檄《參合賦》擒王之后,楊楨又只身過江前往晉營,憑借三寸不濫之舌,不戰而驅桓恒十萬精兵。此又成為一樁軼事,在民間廣為流傳。一時間,他倒成了這次伐燕的最大功臣。
時值四月,宇文將軍終于攻下中山,經拓拔烈授意,慕容一脈全都未能逃過死劫。之后,將軍與漢王一路南下,再無阻撓,東至潼關,南至淮水,原燕國國土盡數收歸代國。
照說中原已定,宇文將軍也該率大軍回來復命,可他卻擺脫了漢王,駐守潼關不出。此處是畿內首險,九州咽喉,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于是,朝中又開始變得紛紛擾擾,宇文家大仇得報,難道真要變成第二個慕容斐了?這些都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