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可把拓拔烈惹惱了, 還沒等我得意,他就翻身起來把我拘在懷里,又親又捏, 好一通懲戒。等這頭洗完, 宮人們陸續進來收拾, 但見永平搭著兩條眉毛看我, 怎么兩個人洗個頭就弄得溺了水一樣。
如今我臉皮也厚了, 正色道:“皇上餓了,還不快去傳膳。”
只等換上干凈的衣服,用罷午膳, 梳頭的公公替他束好頭發,拓拔烈又去了御書房。我后腳也跟著出了東宮, 往鳳掖去。
皇子殿里進出的宮人不少, 墨童正在指揮他們收拾清點賀壽的禮物, 偶或提醒兩句,不要粗手笨腳的, 不要弄出動靜來。我知此刻端兒正在午睡,就徑直入了內室。紗帳外有兩個宮娥看護著,手持團扇輕搖,這里倒是清涼自在,小家伙睡得正酣熟。兩人見我前來要下拜行禮, 我用手指抵唇, 示意禁聲。端兒好像聽見動靜, 不滿地抿了幾下小嘴, 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半邊小臉上留下一片紅彤彤的簟紋。帳鉤上系著昨日剃削下來的胎發,用五彩絲線編了個金剛結, 據說胎發可以避邪。我癡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出內室。
一個照顧皇子的老嬤嬤近前匯報日里的情況,我便坐在外間看人忙碌,只見一個小太監從賀禮里拖出一個灰仆仆的竹篾籠,在一堆金玉重錦里顯得格格不入。他三五下拆出個口子,取出幾個綿紙包得結結實實的大團子,撥開其中一個,原來是一籠安石榴。小太監不知如何處置,跑去請示墨童,墨童皺了下眉頭說:“哪里送來這個?這也放不久的,皇子不吃,不如就擺盤吧,只能聞個香了。”
小太監回他:“白馬寺送來的。”言罷,麻利地裝了果盆,放在一側幾上。
我起身過去,笑嘆道:“我若是不看到,你們又要糟蹋好東西了。”眾人好奇地看過來,“你們可聽說過‘白馬甜榴,一實值牛’的話?漢、魏、燕幾朝了,每到果熟時,宮中都要派人前去白馬寺索取,有時皇帝也會賞賜一些給大臣,但凡得到此美果,都會當作奇珍,自己舍不得吃,再轉送給他人,以致一果而經歷幾家之手。今上雖然不會極一己的口腹之欲,但如今人家送來的,你們就這樣白白糟蹋了。”
我一番話,周遭人立刻對這一盤果子肅然起敬起來。墨童抽了下嘴角,憨憨道:“是奴才們沒見識,估摸著這一籠里要有六七個牛了,夫人看怎么處置?”
我抿嘴一笑,溫聲道:“不怪你們的。楚王好細腰,士大夫們就得餓肚子;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效法,紫貴甚。你們都是鳳掖里伺候小皇子的,日后也只管好好做事情,不必處處想著迎合主子的喜好,認不得幾個安石榴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今日就算擺了盤也無妨。我也只希望你們日后在皇子身邊,不要助他長這樣的見識。”
宮人們皆俯首稱是,我繼續道:“既然是珍果,還是供奉太廟吧。留下兩個送到御書房那里去。”
墨童又拿了禮物清單給我過目,我處理了鳳掖里的大小事宜,眼看日落近黃昏,這一日就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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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株宮柳依依拂過紅墻,晚來一陣風,吹起柳絮如雪。回宮的時候路過御書房,樹下張了一眼,落了一身碎花。見他還在案前忙碌,便沒有進去打擾。回身才要上攆車,永平急攘攘跑了出來:“夫人留步。皇上說這就差不多了,請夫人進去等。”
我依言進了書房,見他案上公文浩繁,剛才遣人送來的兩個安石榴早就淹在一堆折子里了。他臥筆抿了口茶:“貍奴自鳳掖來嗎?”
我頷首:“看看端兒,去時正睡著,走時嬤嬤正在喂飯,見他的日子過得真是逍遙自在呢。只盼著快點長大,也能幫幫你。”
拓拔烈欣然笑了一下:“你且稍坐,我這里就好了。”
他讓永平把處理過的公文搬走,卻見一個侍衛進門通報:“皇上,大夏王身邊的軍師鄭驢和兩名副將求見,正在御書房外候旨。”
“呦。”拓拔烈歉意地看了我一下:“倒是忘了,早間傳了他們來的。”
我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記得用膳。”
他捏了下我的手:“沒有什么避諱你的,你到后面等等就是了,我們一同回宮用膳。”
我點頭隱入屏風之后,拓拔烈傳了三人進屋。我聽見他的語氣禮敬卻不失威懾,全然不似剛才和我說話的樣子。如今朝中武將寥寥,宇文將軍又年邁,拓拔烈正想勸說他們三人為朝廷效力。
我聽他道:“三位不必顧慮,為免生煩疑,朕已將此事知會大夏王。大夏王為人通達,諸位追隨一場,他也不愿意耽誤各位前程。”
那為首的鄭驢道:“我等感陛下盛意,從前之事,悉不計校,又以大事相委,本當為陛下效力,只是……大夏已覆國,大王業已厭倦政治,我等一路追隨,很多事情也早就看透放下,不愿再涉官場,能在王府里做個看家護院,此生足矣。”
如此一來二去,拓拔烈見實在勸說不下也就不再勉強,擺手放他們歸去。我從縫隙里窺見三人行禮退去,暗自惋惜了一下,準備從屏風后面出來。卻聽拓拔烈緩緩道:“三位留步。”
我停下動作,三人復又止步作揖,那軍師鄭驢道:“陛下還有什么吩咐?”
拓拔烈面上并無波瀾,只是語氣略有悵然:“大夏王是朕的義弟,也是宗親,當日城樓放箭之舉實屬無奈,朕亦痛心疾首。多虧三位鼎力助他,今日才能免去朕心頭之憾。三位不忘故主,來去明白,真丈夫也。朕不能得三位,亦一憾事。朕欽佩三位高行,以金銀相贈過于世俗,這兩個白馬甜榴,就贈與三位英雄,聊表朕意了。”
永平將案上的果盤捧與鄭驢,眼見三人謝恩離去,拓拔烈無不遺憾地向后一靠。我心里莫名糾結,想起當年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他們,不過就只用了兩個桃子。
回宮時已是微云淡月,我與拓拔烈共乘一攆,他一直在閉目養神,眉若遠山,膚如堆雪,美得如同在顧怡的畫里。可也正是這樣的時候,讓人感覺最難親近。思來想去有些別扭,又想,他既然沒有避諱我,問一問總是可以的。“阿烈……若是不能歸順,就真的要殺他們嗎?”
他睜開眼睛,奇怪地看了看我:“朕要殺誰?”
被他反詰一句,我倒有些懵了,抿抿嘴道:“齊相晏子,二桃殺三士?”
他好像反應過來,了無笑意地彎了下嘴角,又把眼睛合上了。這一笑,著實有些瘆人。好像很久,他才涼涼道了一句:“貍奴什么時候也學著那些朝臣,開始琢磨朕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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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再無話,回到東宮,如往常一樣用畢晚膳。我想他大概還要看折子的,平時都是我陪著。才剪碎了茶餅等著一會兒煮茶給他吃,卻見他一個甩手,宮人們陸陸續續都退了出去。
我疑惑看了看落在最后的永平,誰都看得出皇帝不高興,今天惹他的人必定不少,早上還對我好好的,總不能沒來由地把罪過都往自己身上攬。可氣永平也不啃一聲,搭著兩條眉毛逃也似地出去了。
回頭看見拓拔烈已經和衣躺在榻上,手里拿著本書。今晚他的話少,書也看得慢,好久都翻不過一頁去,肯定又在琢磨事情。
我心不在焉寫了幾個大字,在外間呆著沒意思,只好自己換了衣服爬上榻,小心翼翼翻過他的腿,背對著他躺下了。心里哀嘆,所謂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是。一個人對著墻壁胡思亂想:白石先生要我選擇最強的男人,可又沒教我怎么和他相處。平常夫妻哪有不鬧別扭的,不若爹爹和娘親一直相敬如賓,也不若大伯懼內。曹伯母是將門之后,氣急了就抄起大伯的談麈追得他滿院子跑,看著是個夜叉的架勢,其實那麈尾打在身上哪里會疼,饒是百煉鋼也打成了繞指柔。可我們一點兒也不像平常的夫妻,他的心里怎么就能藏下那么多事呢?多到我都不敢去猜去問。他氣急的時候……就關我冷宮,我氣急的時候呢?就咬他!哎,也算沒有辱沒我王家門楣!
身后沒了往日的懷抱,背脊涼涼的,心中悵惘,若有所喪。
忽聽“啪”地一聲,拓拔烈憤而合書,我驚了一下,未等回神,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撈進懷中。
我低呼了一聲,顧忌他手臂上還有墜馬未愈的傷,他卻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掀開薄被將我翻轉過來,攏在懷里,一手捏著我下巴逼問道:“真是要把你寵上天了,還敢甩臉給朕看?”
他剛才看書,床榻兩側燈火通明,如今照著他那張冰塊臉,都要泛出寒光來了。我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推了推他的胸膛,推不開,他卻收緊手臂,越發粗魯起來。
拓拔烈從來不是這個疾言厲色的樣子,我身上被勒得疼,心里委屈,也顧不得什么矜持了,撒潑似得大哭起來,捶打他的胸膛要把他推開:“你這惡人還要先告狀!哪里是我甩臉給你看,分明就是你一晚上都不理我,你要不喜歡也拉我去殺頭,何苦折騰我!一會對我好的不得了,一會兒就忍心一句話也不和我說。我不過擔心問問,不明白當然就先來問你,難道要我放在心里瞎猜?你這九曲的腸子,我知道哪句是能問的,哪句是不能問的?尋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有商有量的,我又知道你什么時候是天下的皇帝,什么時候才是我的阿烈?我到底是怎么就觸到陛下你的逆鱗了?!”
我哭得期期艾艾,恨不得再去咬上兩口。倒不覺他慢慢放輕了動作,揉著我頭發突然笑起來:“好好,別哭了。”
他一說話,我心里更委屈了,見我抽抽搭搭沒有要停的意思,只好拍著我的背,無可奈何地哄道:“你哭這么大聲,值夜的太監只當我要死了,一會兒就要沖進來了。”
我癟癟嘴止住哭聲,這一通鬧,氣也順了。抹了把眼淚,軟下口氣小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猜你的心思,我以后不問就是了。”
拓拔烈喟然嘆道:“那些人天天猜朕的心思,能猜著的卻是鳳毛麟角。”他緊了緊抱我的手臂,“今日我只氣,貍奴將我看成什么人了?就這么沒有容人的雅量?我并非要殺他們,那安石榴不過是感念他們的功勞,隨手一贈。若是這三人真為兩個甜榴廝殺起來,那也算不上高士,我也不會如此遺憾,就更不值得我對他們動手了。你又何必想著法子替他們求情呢?”
我又一次敗下陣來,低頭蹭了蹭他,諂媚道:“是我小人之心了,阿烈大人有大量,斷然不會和我計較的吧?”
拓拔烈笑得無奈,俊顏上又好像是難得的天真忘懷,“你這貍奴素日里看著溫順,抓撓起來也是厲害的。”
我抿嘴笑得不懷好意,又放膽戳了戳他的脖子,從喉頭直往鎖骨,還有我咬得月牙兒印。傳說龍在此處長有徑尺長的倒鱗,觸之必怒。拓拔烈卻只是輕笑,喉頭顫動,“說起來,那三人要是真的相殺,也是拜夫人所賜。那兩個安石榴可是你送來的,分明就是你想借朕的刀殺人!”說到后來,又無賴起來,那話尾都消失在綿綿的親吻里了。
金絲帳暖,淺顰輕笑,春應未已,不勝嬌困。我聽見他在我耳邊呢喃輕語:“貍奴,日后你要問什么只管來問,我不要你放在心里猜疑,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是你的阿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