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說話, 只是神情專注地撥弄著琴弦,雖然手生,理一理倒也順了。我陪著他聽了一會兒, 原來是一闕《別鶴操》。恩愛痛生離, 生離不如死。他無伯牙之技, 我亦無子期之耳, 卻是可以絕弦破琴的知音。
一個時辰后, 百里先生煎了藥送進東宮。我自是感激不盡,從她手里接過去晾到溫吞。她站在病榻前正色冷言:“陛下,疾在腠理, 湯熨所及;在肌膚,針石所及;在腸胃, 火齊所及;如今陛下疾在骨髓, 司命之所屬。皇上也是懂醫理的, 老身只說這最后一次了!”
“是。朕從今而后唯先生言是從。”拓拔烈一氣咽下苦藥,抿嘴笑笑。許是面對容閔皇后身邊老人的緣故, 他斂起一貫冷硬的性子,露出千年難得的討好模樣。
之后百里又撰了一副解五石散的方子,每天盡心竭力地服侍著,拓拔烈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配合,整日輟朝養病, 外頭的事一概不理。我侍疾左右, 親見他的癇癥發作了兩次, 甚是嚇人。每每向百里詢問病情, 她也只是搖頭。
朝堂一如戰時有條不紊地運作著, 盧子謹代表北朝與桓恒簽訂了停戰協議。牧哥哥率大軍退守荊州,南朝又失去了一片國土, 只能偏安江左一隅。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仗,其實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直到過年皇帝都未曾邁出東宮,對外說是微恙愆和,可眼見紙包不住火,又有人開始議論立儲一事,甚至有官員交章遞折子的。邇時百里請脈,還聽見他私下嘆息:“朕疾彌年不愈,端兒又年幼,將若之何?”
百里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政事老身不懂,皇上若是不能早日退位,就早思身后之計吧!”
拓拔烈孩子氣地笑笑,乖乖喝完藥就歪下了。故我每每瞧他一副合目頤神的樣子,又覺得他心里并沒有閑著,外頭什么事也沒落下,明鏡似的。
宮中年節草草竣事,過了十五,百官們陸續回朝當值。偏是多事之秋,那日午后正陪他說話解悶,就聽院子里一團亂,小太監躲在門邊不停地朝永平遞眼色,被拓拔烈瞧見叫進來問話。他支吾回說:“國子監里的儒生求見,說是……大夏王要殺崔司徒,別人攔不下來,請皇上過去救命。”拓拔烈一皺眉,“元宵都過了,他還鬧什么!那學生呢?叫進來回話。”
搬救兵的儒生氣喘得緊,隔著屏風回道:“崔司徒監修國史,做了一篇《先帝紀》,已命人樹碑示人,紀中提及……提及大夏王生母之事,恐是……恐是不合史實,大王將司徒堵在國子監里要殺他……眾人正攔著,只怕攔他不住,求皇上救命!”
案頭的藥晾得差不多了,我遞與他,他仰脖喝了,才淡淡問道:“寫了什么?他怒成這樣。”
我從那儒生手中接過石碑拓片,與永平各執一角,展在榻前。我低頭速覽,平心而論,崔季淵實為良史,秉董狐之筆,這一篇《先帝紀》既不虛美,也不隱惡。閱至拓拔烈生年處,不由倒吸冷氣,容閔皇后二嫁之事,他是如何查知的,竟然直書其上!
我屏息覷他,拓拔烈慢慢收緊瞳孔,已有盛怒的征兆。我的心都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了,百里先生千叮萬囑,他目下最忌傷神動怒,每一感慟,必致嘔血,要是到了那個時候,就算大羅神仙也難回天了。
拓拔烈盯著拓片半晌沒出聲。“皇上……阿烈……”我小心輕喚。山雨欲來,周圍人全都嚇住了。
“碑呢?”良久,他輕啟薄唇。
“已被大夏王用雷音劍砍斷,還讓人把上面的字磨干凈……”儒生顫顫回道。
又過了許久,拓拔烈一字一頓:“崔淵污蔑先帝,毀謗朕母,妄圖動搖國本,傳旨下入天牢,待朕親自審決。在此期間未經朕許,任何人不得探視。外頭再有造言國丑者,就與他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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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出動了影衛,崔季淵才被人從赫連的劍下救出,又投入設在宮中關押重犯的大牢里。崔家上下打點,陸續有人求到我這里,我一概不見。眼看就要出九,盧氏才來找我,她從前幫過我不少,我顧念著昔日情誼,不忍拒她千里,才讓人帶進來。原本打定主意勸說幾句就讓她回去,可盧氏見了我的面,不哭不鬧,也不打聽什么,一如往昔的林下風氣。她只拿了個包袱給我,說是每每時節交替崔季淵都會發風寒,請我通融,帶幾件衣服去與他御寒。見她如此姿態,我倒心軟起來,問她還有什么話帶,她只搖頭,回我說:“他自明白,不需言語。”
事隔累日,拓拔烈依舊不審不判,朝廷上下的氣氛前所未有地森然。我派身邊的人往大牢送過兩次衣服,因皇帝下了嚴旨,都被擋了回來。我思忖哪日得空,親自去送方有可能。
恰限一日,他借口休息打發我去,我見他氣色確實略好些了,正好抽個空檔可以走一趟。至天牢處,讓木犀拐角等候。看守的侍衛官認出我,問我要通行的牙牌。我道:“本宮哪來這種東西,你第一天在宮中當值嗎?”他自是知道整個皇宮除了拓拔烈,只有我是沒有禁足令的,哪里都去得。見那侍衛官還在猶豫,我只好謊稱:“本宮有皇上的口諭,送些東西就出來,你要抗旨?”
侍衛官不敢再疑,親自帶著我往里去。黑漆漆的甬道,兩側空關著牢門,一個犯人也沒有。我捫索著木柵欄往里走,可沒走幾步,就聽外頭喊:“皇上駕到!”
我心下一驚,怪不得方才打發我走,原來背著我好出門呢,要是讓他撞見我在這里,只怕又要給他填堵。我慌忙問那侍衛官:“哪里能躲?”
侍衛官也是一驚,這才意識到我是假傳口諭蒙混進來的,一時進退兩難,愣在那里。
我半是催促,半是威脅:“快些,供了本宮出去,你也擔個玩忽職守的罪,本宮就不信你能逃脫干系!”
他被逼得沒轍,只得橫下心來,“夫人這邊走。”我跟著他疾走幾步,他將我藏在一處聽審的密室里,又囑咐了幾句,反身去迎駕。
密室的暗窗正對著崔季淵的牢房,里面倒也干凈,囚床上鋪著厚褥,并不曾遭過罪的樣子。刑不上士大夫,拓拔烈會殺,但絕不折辱。崔季淵身上穿了一件襖,肩上又披了一件,寬寬大大的,并不合身,想是牢中看守們接濟的,彼時正一心操演撥琴的指法。
侍衛官打開牢門,放了一張胡床并一壺酒進去。拓拔烈一身玄色常服暗繡龍紋,氣質清逸,倒是看不出病容,只是面色過于白皙。他矮身進門,撩袍落座,高大的身軀讓這間牢房顯得更為局促。他抬了抬手,侍衛官會意退出,臨走還不忘朝暗窗的方向遞了個眼色。
崔季淵聞若未聞,好像置身山泉林澗,膝上橫著一張無弦琴,指下生風,俗念皆清。拓拔烈也不急著打斷,側著身子仿佛聆聽一般。
直到他終于收了手,跪地行君臣之禮。“季淵,你可知罪了?”拓拔烈垂眸看他,輕輕嘆息。
崔季淵抬首溫聲回道:“陛下已知琴中意,何勞弦上聲。崔淵秉筆直書,難道是打了誑語?”
拓拔烈合了一下眸,語氣略冷:“朕知道你,所以朕只問你一件事,你也不要和朕打誑語。拓拔佛佑,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崔季淵輕笑,“果然還是瞞不過陛下啊。臣帶他出了城,去了哪里,臣也沒問。”
拓拔烈輕哂,“世人拿你比漢時張良,你可知你哪一點比不過他?”
“功成,名遂,身退,人臣之道。臣不如張良,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不過比之諸葛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倒也恰如其分。”拓拔烈默了默,似有些悵然,“那些年的秉燭夜談,如今回想起來,真如夢寐。朕這一局布了十年,終究還是棋差一招。如你所諫,皇子年幼,有桓恒在江左眈視,只怕他守不住朕打下來的江山。可惜朕這副病骨,不能撐到兒子長大了……朕這一局,還需十年。”
“皇上想找一個可以代守江山的人,十年之后,歸政皇子……漢王,的確是不二人選。”
“季淵……”拓拔烈嗟傷道,“這世上再難找像你這樣明白朕的人了。朕不愿意殺你,只要你說出佛佑的去處。”
崔季淵欣然微笑,“陛下這話……是引為我知音嗎,那么,陛下可知崔淵剛才所奏之曲?”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拓拔烈緩聲嘆詠,我緊了緊懷里的包袱。公子壽為救急子,以身代死,難道?
“那日在明光殿前,臣一眼就知道漢王抱著的那具焦尸是臣的兒子,父子骨血相連,即便化成灰燼,臣也認得。希顏與世子交情之深,拳拳如二子,又常常互贈隨身之物。漢王將希顏誤認做世子,世子也被人誤認做希顏送回臣的府中。世子說,在與人交手的過程中就發現他們的目標根本不是輿車中的夫人,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刺客,而是皇上身邊的影衛。希顏察覺他們的真正目的,謊稱自己便是世子,以身代死……世子的命是臣的兒子換來的,故臣不能讓自己的兒子白死。”
“你是不肯說了?”
“臣原想送世子回王府去,那孩子不肯。他說:此事已經累及無辜,若是再回去,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只怕父王亦不能幸免。我生在鬼節,家人恐我早夭,常讓我親近佛法,潛移默化之中已受熏染,又遭此變故,更知世事無常。皇上為我取名佛佑,想來也是與佛有緣,至于富貴官爵,乃至……將來的皇位,皆不是我之宿命。這世上佛佑已死,活著的,是出了家的希顏。”崔季淵自顧說著。
“你就信了他的話?”
“臣不打誑語,故知他所說得也是實話。”
“與佛有緣,是吧?”拓拔烈的手指在膝上劃了兩下,冷冷道,“朕可弘法,亦可廢佛。只要下令融佛焚經,誅僧破塔,法難之下,你猜他會不會如你所說,舍身取義呢?”
崔季淵微微笑道:“臣恐怕的確不了解世子,但臣了解陛下,陛下這是在說笑呢。君子死知己,希顏為摯友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臣又何嘗懼死,如能為青兕先生一死,雖死無恨。臣只有一請……”
“你說。”
“臣可保證,世子不會再回來了,不管現在還是將來,不管陛下傳位與誰。臣一死,此事便埋入黃土,再不會有人翻案。請陛下取我一人之命,不要再連坐他人。”
“好。”拓拔烈咬牙應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他搖搖頭,拿起矮桌上的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盡。復又整裳危坐,開始撥弄琴弦。“我雖掛心妻女,但想到內人從來是明白我的,倒也沒什么可說。”崔季淵的嘴角開始滲血,在張翕之間滴落下來,“先生,最后聽我一曲無弦琴吧,將來請以大夏王砍斷的那塊無字碑為我做墓。”崔季淵的手指在膝上撫弄不已,琴無弦,曲無聲,聲外之音卻更為炙烈。
“如,君,所,愿。”拓拔烈哽咽道,看了一會兒,別過頭去,以拳抵唇。這么多年了,再艱再難的日子他都不曾彈淚,如今卻猶如決堤之勢,“季淵,朕會以國史案定你死罪,今日朕取你性命,后人自會還你直筆的清白。是朕枉殺賢臣,朕欠你的,就用身后之名來還你!”
崔季淵終于垂下手臂,伏倒在矮桌上。拓拔烈再難自抑,揮淚如雨下。我緊緊抱著包袱,背墻滑在地上,死命咬著唇不敢出聲。
拓拔烈邊泣邊嗽,時間一久,我終覺不對,忙從密室里出來。“阿烈?”我輕拍他,他的背脊一緊,直到看清是我,才略松了口氣。我從他的嘴里拔出已經咬破的手背,他倏然翻手捂住嘴,又嗽了兩聲,血淚相和,殷紅的液體從指縫間噴薄而出。
“來人!來人!”我聲嘶力竭,只為讓這聲音穿過暗黑的甬道,從幽冥地府里沖入塵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