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如珠, 秋月如珪,春草碧色,春水綠波。寒來暑往, 時光熙熙攘攘, 不覺已是鹹新三年。登基四載, 拓拔烈爲家國天下, 日夜劬勞。這四年間, 解決柔然邊患、鼓勵農桑、推行教育、移風易俗、充盈府庫,作爲皇帝,他的政績斐然, 可是作爲一家之長,卻至今中宮無後, 膝下無子。
君王家中無小事, 皇嗣的問題近來又在朝堂上被人一再提及。這幾年裡, 我都不曾廢離湯藥,大補小補, 早在大半年前就不再避孕了,可至今杳無消息,只怕還是當年滑胎留下的禍根。
今天早上起牀的時候,我在他的頭上扯下了一根白髮,他還皮皮對我笑道:“你朱顏長好, 我多情易老。佳人一笑傾城, 再笑傾國, 害我早生華髮啊。”我只是抿嘴笑了一下, 沒有答話, 順手將他的白髮夾進了枕邊的書頁裡。擡頭時,見他的臉上笑意不散, 可眼底卻已難掩落寞。任他有多少雄才大略,面對似水流年,也總是無能爲力。
鴻雁池畔,沿岸蕣華偷換,此花朝開暮落,僅榮一瞬。我臨水不敢照,女子過了雙十,恐怕已是年華老去,追憶過往,大把的光陰好像都被我白白虛擲了去。溽暑難消,房間裡還積著幾本摺子無心處理。無論胡漢,高門貴族都巴望著能夠攀上皇帝這門親戚,我猶豫許久,爲子嗣計,是不是也要開口勸勸他?
這幾年裡,也不光代國,好像人人都在爲此事犯愁。南朝太子已經三歲,至今不能開口說話,隨著年齡的增長,愈顯呆滯,好像真的應驗了盧尚書當日所言。
燕國皇帝慕容斐曾被侄子抄家滅門,唯一的兒子又死在白石先生的金刀計下。他復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血還血,慕容直一族獲罪,自此,當年老燕王的一脈子孫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慕容斐繼位之後,爲皇位傳承,也納了很多嬪妃,可至今無所出,恐怕就是因爲當年元烈送來的一筐棗。
大夏赫連翀至今未娶。諸國之中,也只有北朝皇帝劉鵬日日沉醉在溫柔鄉里,膝下倒是兒女成羣。
沿水岸走走停停,落了一身夏花。遙望鴻雁池中的蓬萊閣,煙波微茫,雲霞明滅,自從三年前的那一夜,我再也沒有進去過。有心或者無意,拓拔烈始終將我擋在這座水榭之外,讓人疑心,裡面究竟藏了什麼不爲人道的秘密。而他每次從裡頭出來,身上都沾染著藥香。我思緒如麻,蓬萊?此閣以仙山命名,難不成有人在裡頭煉製丹藥?長生不死,古今多少帝王沉迷在這樣的幻夢之中,睿智如他,難道亦不能免俗?
正胡思亂想,香祖領著一名中官過來,呈交戶部的公文。皇帝三十而立,請示今年是否要舉辦萬壽節。他年年都不肯給自己做壽,省下的這筆開支全都貼補了太學院。我想著今年大壽,總不能再免,便對那公公道:“先著禮部辦著吧,皇上跟前,我再去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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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蝶懶鶯慵,內宮深處的涼風觀倒是個避暑的好去處,不但因爲觀如其名,還因爲觀裡有美一人,皎如清水芙蓉,毫無暄濁之氣。京兆杜氏出美人,北杜之後,世人皆以她的兩個侄女,大杜小杜爲美。觀裡的美人便是大杜,曾嫁與拓拔浩爲妃。鮮卑人兄死弟繼,前太子過世以後,先皇本有意讓拓拔烈納其嫂,但兩個人都不願意,此事才作罷。拓拔浩生前喜歡黃老之學,大杜也跟著沾染了些,如今愈發得癡迷。遷都平城以後,拓拔烈特意在皇宮裡建了所涼風觀供她清修。諾大的後宮,只有我們兩個女人,一來二往,便成了無話不說的姊妹。
我剛提著裙子進門,掃地的小道童便放下笤帚引我入觀。才坐定,大杜便從裡間挑簾出來,一襲白色的絲絹得羅,頭系逍遙巾,道袍穿在她身上,宛如霓裳羽衣,翩然若仙。
她朝我微微頷首,我接下道童端來的茶水,起身笑道:“幾日不見,嫂嫂愈發得仙風道骨了。我每每來這涼風觀裡,都怕小童與我說,觀主已經得道成仙去了。”
她也抿嘴笑了一下,笑容若春風拂面,說不出的愜意:“夫人又來調笑我,你也知我是個假道學,不過在這裡圖個清靜,哪裡修煉得出什麼高深的道法來。”她輕嘆一氣,看了眼案上供奉的牌位,便轉而與我說起茶來,“你嚐嚐這茶,夏茶不比春茶,味道苦些,只怕你吃不慣。”
我從拓拔浩的牌位上撤回視線,依大杜的身世相貌,青年寡居,再嫁也不是什麼難事,並非沒有未來。據說她當年是被先皇和家裡人逼得急了,才毅然選擇入觀,不緣修道只緣君,故我也不願再挑她的傷心事,便專心品起茶來。
她順手從案下拿了一個小竹箅子,裡面盛著各色針線女紅,對我道:“閒來無事,做了幾個驅蚊的香囊,裡頭灌了藿香、菖蒲和薄荷,夏天佩在身上,就不會被蚊蟲叮咬了。夫人不嫌,挑幾個去罷。”
“我每回都雙手空空來,嫂嫂再這樣,叫我以後怎麼好意思上門。”嘴上雖這麼說,手上卻已經挑揀起來。大杜手巧,做得式樣又好,這一年裡,大小香囊我已經討了不少去。
她笑起來:“我這還有什麼好東西,不過就是些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兒,也值得你和我這樣計較。你要是真得過意不去,改明兒皇上再賞你這樣一對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的鐲子,你就往我這送好了。”我摸了摸手腕,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箅子裡一隻石榴形狀的香囊繡著一幅嬰戲圖,煞是討人喜歡,我愛不釋手,卻又不好意思開口向她索要。大杜看我一眼,狡黠笑道:“我做這個的時候還想著,怎麼就挑了這個圖樣,想來想去也只有留給你了,你若不要,我也沒人給了,總不能讓我一個女道士帶著。”言罷,從我手中接過,替我套在了脖頸上。
我把玩了一會,沉聲道:“嫂嫂,我有一事同你商量。”她見我認真起來,便放下箅子,揮退了幾個道童。“嫂嫂也知道,我這大半年裡都沒有什麼消息,太醫說是宮寒所致,吃了這麼多藥也不見好,只怕是當年落下的病根。皇上年紀也不小了,國不能無嗣,我知道皇上的意思,爲社稷長遠,皇子的母親最好還是出自漢族高門。”
“夫人是看中哪家女兒了?”她笑著接話。
“京兆杜氏是北方數一數二的大族,又是皇上的母族,我想,嫂嫂之妹,小杜……”大杜垂了下眼瞼,沒有作聲,我繼續道:“小杜是皇上的表妹,皇上也十分疼愛她。嫂嫂放心,小杜妹妹入宮,不會委屈她,若是能生下皇子,日後必然就是中宮皇后。”
大杜抿嘴笑了一下,寵溺之情溢於言表:“這丫頭莽撞,倒是隻有她不怕皇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此事皇上知道嗎?”
我搖頭:“故來找嫂嫂商量。”
大杜攏眉,沉吟了片刻:“妹妹能入宮,是她的福氣,不但因爲皇上,也是因爲夫人您,我想我家裡人是不會反對的。妹妹雖然魯莽些,可人我是知道的,這中宮位,她不敢與夫人爭。只是……夫人也知道,皇上怕任人唯親,這幾年裡裁撤了不少杜氏的官員,如今還在任上的就只有我父親一個人了,再不多久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紀……這事,你來找我商量可是找錯人了,便是找到我的父親也沒有用啊,還得要皇上點頭才行。”
我沉默片刻,道:“皇上那邊,總不會讓你們出面,我可去說說看。只是……不知道小杜妹妹是不是有意。”
“她當然有意……我是說,皇上這樣的人才相貌,誰家的女兒會不願意?……妹妹生性活潑,日後我們姊妹三人在一處,倒也熱鬧一些。”
我低頭淺笑,替自家的男人拉媒牽線,還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大杜見我的茶盞空了,又替我斟上一杯,她大約知道我心裡不舒服,便岔開了話題。
又坐了半晌,已過了日中,此時拓拔烈還在御書房吧。他一辦起公事來就自顧不暇,大熱的天,可別中了暑氣。我推開她舉起來的茶壺,辭道:“不喝了,不喝了,嫂嫂這裡的茶好,我已經吃了六碗了。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只是這第七碗是萬萬吃不得的,只怕吃下去以後,兩腋習習生清風,就要飛起來了。”
大杜掩袖笑了一下:“罷,看來你我都是俗人,貪戀塵世,不願成仙。我知道此時也留不住你了,貧道就不遠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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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涼風觀,取了些冰鎮的瓜果去御書房找人,沒想一去卻撲了個空。書房裡的公公告知,皇上跑到金華堂消暑去了。轉身又去金華堂,果盤裡的冰倒融了大半。
玉簟瓷枕,拓拔烈身著涼衣,斜臥榻上,手裡執著把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好不自在。崔司徒也在,君臣兩人同榻,抵足而臥,正在研究幾案上的一盤棋。
“夫人。”崔先生先發現我進屋,起身拱拳問安,我回了一禮。從木犀手裡端了果盤,置於案上。
纔要屈身,拓拔烈就示意免禮,讓我坐到他身後。他擡手擦了擦我額頭上的汗,慍道:“大熱的天,怎麼又出來瞎跑?臉都曬紅了。”說罷,拿起自己的茶盞,揭蓋遞給我喝。
崔季淵垂下眼瞼,坐回榻沿。拓拔烈在他面前也不大顧忌,對於皇帝的這種親暱舉動,他也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灌了幾口涼茶,去看案上的棋局,才發現這圍棋底下襬了張象棋的棋盤。以楚河漢界爲弦,崔先生在他面前擺了一溜弧形的白子。“咦?”我疑惑出聲,這又是個什麼新玩法?
崔季淵解釋道:“此乃卻月陣,以步兵、少量騎兵和水軍聯合作戰。南朝大將軍桓恆就是用此陣,以兩千步兵大敗燕國三萬鐵騎。南朝的騎兵少,多以步兵、水軍爲主,卻月陣以步制騎、以少勝多、因地制宜,可謂戰陣中的典範。皇上,桓恆這一仗,燕國元氣大傷,可是不輸青兕先生當年謀劃的南北大戰啊!”
拓拔烈支腮點了點頭,讚道:“此陣精妙!桓恆是個人才,能創出此前無古人的戰陣。朕當年遊歷江南時,特地去他府上拜訪,與他對談過一夜。將來在戰場上,能夠做朕對手的,唯此人也。”
崔先生擡眼看了看他,輕笑點頭,復又問:“代國騎兵驍勇,但不習水戰,將來皇上飲馬長江時,是否解得開桓恆此陣呢?”
拓拔烈凝神想了想,搖頭道:“朕解不開。”我放下杯盞,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愜意,揮著扇子悠然道:“也無需解。卻月陣對地形的要求太高,首先要有制水權,以大江大河保證後方安全無虞,又要地形平坦、視野開闊,以觀察對方騎兵的行動。”他合上摺扇,推了幾顆黑子衝破卻月一角,只抵河對岸。“此陣一旦有失誤,就會被對方的騎兵從側翼穿插,或從後翼突進。縱觀整個中國,有幾處是可以擺這樣的陣形的?再者,卻月陣以守爲攻,若不是桓恆算準了慕容斐輕敵冒進,這陣光擺在那裡有什麼用?……此陣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後人要想再見此陣,也只能到故紙堆裡去找了。”他的扇子在楚河漢界上一劃,棋子被紛紛打散,拓拔烈側目棋盤,以一種睥睨天下的眼神,自負道:“長江天險固然不是牢不可破的,可朕要入建康,也未必只有過江一條路。”
崔先生盯著棋盤看了一會兒,又擡頭瞧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笑起來:“青兕先生遠見,不出長安,天下就已經在他的局裡了。”
崔季淵這一眼恰撞上我的視線,他低頭抿了一下嘴,似開了一朵笑花。近來我總是心煩意亂,也許是太敏感了,讓人覺得他這一眼非同尋常。是我當局者迷,還是不知不覺就成了他局中的一顆子?只恨沒有母親的慧業,拓拔烈所佈之局,等到旁人可以看穿時,早就已經無解了。
永平撤下象棋棋盤,君臣二人重新開局,邊下棋邊議事。直過了夕時,太陽偏西,崔先生纔回司徒府去。
“悶了吧?”拓拔烈回身看我,我搖頭,他笑,“連我都悶了。”
“該悶得是崔先生吧,陪皇帝下棋,可不是什麼好差使。”
“他有什麼好悶的,崔淵爲人不打誑語,何況在棋盤上,他是有多少本事就使多少本事的。你呢?觀棋不語,裝了一個下午的君子,可真是爲難你了。說吧,什麼事?”
“看來皇上是嫌我平日裡話多了。你不在,這宮裡能和我說說話的不過就是嫂嫂,嫂嫂在涼風觀裡清修,我也不便常常去打攪……說起來,這宮裡倒是好久也沒熱鬧過了……阿烈,三十而立,今年是大壽,這萬壽節還是不要再免了……我知道你不願靡費,但如今國庫充盈,只是一場宴會,做幾場百戲,也花銷不了多少。這一年裡,百官勤勉,你自己不肯休息,別人也沒得休息,大家都辛苦了,你就找個由頭放他們幾天假吧。太學院那裡,戶部自會撥銀子,哪用得著你年年接濟,大不了今年我捐出來一份就是……嗯?”
拓拔烈抿著嘴看我,臉上笑意漸深:“嗯什麼,你的話真是越來越多了,都叫你一個人說完了,我還說什麼?……記得不要鋪張,百官送禮,攀比之風一定要禁……這是什麼?”他笑瞇瞇拿起我佩在胸前的香囊把玩。
“香囊,驅蚊的。”我知道他在問我上面的嬰戲圖,故意避重就輕。
他湊過來聞了聞,似有疑慮,又俯身細細聞了一下,誘聲問道:“貍奴,你這又是哪裡求來的?”
我回道:“嫂嫂做的。”他勾了下嘴角,從我頸上取下香囊,在手中摩娑起來。“怎樣?杜家的姑娘人美、手巧,不像我,連針線也拿不起來。改明兒,我也幫你說一門這樣的媳婦。”
我去拿他手裡的香囊,他卻甩手丟給了永平,我抓了一個空,他笑著收回我的手:“以後別帶這些東西了,我不喜歡這個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