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下來,菜是一丁點沒剩,只留下了幾個窩窩頭。東北的冬天是極容易存放剩菜剩飯的,這要根據(jù)各家的情況所定,像老閆家,基本會把飯菜放在外屋地的窗戶根底下,待到翌日清晨,再入鍋餾一遍即可。
說實在的,閆寶書并不怎么喜歡吃窩窩頭,但眼下這種情況,想要吃白面饅頭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若真的為了選擇口感而餓肚子,那閆寶書可能活不過幾天就得去閻王爺那兒報道。所幸的是,酸菜燉土豆里放了肥肉,一家人都吃的賊老香,閆寶書在面對這樣的場景時,胃口竟然大開,一連吃了兩個窩窩頭才有了飽感。
晚飯過后,天兒已經大黑了,閆玉芬?guī)椭鸸鹎偈帐白雷樱Z永貴就和閆寶福爺兩坐在炕上嘮起了土建隊里的事情。通沅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光煤礦就有三個之多,而閆寶福所在的土建隊就建立在振興煤礦里。
振興煤礦通沅市最大的,幾乎養(yǎng)活了多半個城池的老百姓,而廠子內像土建隊這樣的分隊,更是多的數(shù)不過來。閆寶福和閆玉芬能進土建隊是有著本質的區(qū)別的,閆寶福能夠進隊,那是廠子里看中了瓦匠的手藝,而閆玉芬則是拿戶口本直接去報的名,這兩者差別之大,工資待遇就更巨大了。
閆寶書坐在地上看幾個小家伙寫作業(yè),一邊聽炕上的爺兩嘮嗑,一番談話下來,他發(fā)現(xiàn)閆永貴對于閆玉芬的工作并不怎么上心,想來也對,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早晚都是要成為別人家的。
閆永貴和閆寶福接下來的談話并不怎么吸引閆寶書,他轉而把目光投向閆寶龍幾個,閆寶龍不似兩個姑娘那么認真,反而和多動癥一般寫寫停停,眼神總是往周圍無關的地方亂瞄。閆寶書瞥了一眼他寫的字,七扭八歪丑的可以,再看閆玉芳和閆玉香,兩個小丫頭寫的極為認真,字跡也干凈工整,與閆寶龍那丑的人神共憤的字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都是一口鍋里養(yǎng)大的孩子,差別還真是巨大的。
小學生的功課并不繁重,半個小時足夠寫完,而像老閆家這樣的人家,是沒有什么晚間活動的。老閆家的房子挺老大,而結構上又比較特殊,屬于長方形的,一進家門要下兩三個臺階,正對面是矮灶臺,一口大鐵鍋常年固定在上面,旁邊就是碗架子,水缸酸菜缸醬缸則是放在距離灶臺不遠的地方。從外屋地進來,是一條看似走廊的通道,只是距離比較短罷了。往里走個兩三步是小屋,名副其實的小屋,空間狹小的可以,里面搭了小火炕,炕的對面放了兩個木箱子,這是閆玉芬姐妹三個用來裝衣物的,除此之外再沒別的。順著小走廊再往前走,就是大屋了,進門就能看見被貨架子(裝被褥地方),正方形的火炕有兩邊都留出了一小溜的過道,過道里同樣放了幾個箱子,應該是閆永貴等人存放衣物的地方。
幾個小的寫完了作業(yè),收起桌子后屋內的空間敞亮了許多,而閆寶龍第一時間甩掉了腳上的棉烏龍,爬上炕坐在了閆永貴身旁。閆永貴對這個小的最為疼愛,伸手在他腦袋上撥愣了一下。
閆寶龍笑著湊到他身旁,父子兩個竟然當著眾人的面說起了悄悄話。
在這個家里,閆玉芳最看不慣的就是閆寶龍,她朝炕上瞥了一眼后不甘心的努了努嘴,小聲對閆寶書說:“寶龍肯定又在跟咱爸要什么好吃的呢。”
閆寶書笑問道:“你咋知道?”
“我就是猜的。”閆玉芳年紀雖小,但眼中靈氣十足,她拿著板凳坐到閆寶書身旁,小聲嘀咕道:“上回也是這樣,第二天咱爸就讓二哥給他買了個大蘋果。”閆玉芳用手比劃著,羨慕又不甘的說:“那蘋果又紅又大,都叫寶龍一個人給吃了。”
閆寶書驚訝道:“你是咋發(fā)現(xiàn)的?”
閆玉芳撅了嘴,雙手托腮說:“哪是我發(fā)現(xiàn)的,是寶龍拿著蘋果來氣我和玉香的。”
“這小子……”閆寶書原以為閆寶龍就是驕縱了一些,沒想到已經囂張到了這樣的地步,寵子如殺子,難道閆永貴不懂這個道理嗎?
閆玉芳似乎因為今天的半個咸鴨蛋對閆寶書有了敞開心扉訴苦的想法,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閆玉芬拿著抹布從外屋地進來,“你們兩個別坐著了,趕緊洗臉洗腳上炕睡覺。”
“知道了。”閆玉芬欲言又止,拽著閆玉香去了小屋。
沒過多久,閆玉芬端著洗臉盆進來,“寶書,過來姐給擦擦臉。”
閆寶書怎么說都是經歷過現(xiàn)代教育的上進青年,小時候可以讓家人照顧,可長大了就有點接受不來了。閆寶書笑著從板凳上站了起來,婉拒道:“姐,我自個兒來就行。”說著,閆寶書便從閆玉芬的手里接過了毛巾。
閆玉芬好奇地看著洗臉的閆寶書,片刻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炕上的閆寶福,他似乎并沒有注意閆寶書的改變,依舊在為明天工作思考著什么。閆玉芬自身也說不出這種細節(jié)上的改變到底意味著什么,難道說閆寶書董事了?這可與以往的他有點不太一樣啊!
女人在這個家里注定是清閑不了的,閆玉芬顧不上多想,轉身離開了大屋,因為還有很多苞谷要上磨,她和金桂琴必須要在睡覺前把活干完。
閆寶書洗完臉,又用洗臉水洗了腳,隨后端著盆出了大屋,經過小屋門口時,他聽見了兩個丫頭的無比歡快的笑聲。好奇心作祟,閆寶書走過去敲了下門,待他探頭進去時,兩個丫頭均是笑瞇瞇地看著他,“三哥,啥事啊。”
閆寶書笑道:“想看看你們干啥呢。”
“歘嘎拉哈呢。”閆玉芳攤開手掌,讓閆寶書看到了她掌心上托著的骨頭。
嘎拉哈可是現(xiàn)在女孩子最愛擺弄的玩應,再搭配上口袋(沙包),絕對是消磨時間的絕好辦法。閆寶書因為端著臉盆,沒辦法把嘎拉哈拿過來看,只好遺憾的笑了笑,關了小屋的門去了外屋地。
外屋地里,金桂琴和閆玉芬正忙,看到閆寶書出來都有不小的驚訝。
“出來干啥。”閆玉芬騰出手上的活想要過來幫閆寶書倒水,閆寶書連忙出言制止了她,“姐,我自己來就行。”
“外頭冷。”金桂琴指了指門口的尿桶:“倒桶里就行。”
閆寶書把水倒進了桶里,再把臉盆放好,這才回了大屋。進門時,閆寶福正從被貨架子里拿被褥,閆寶龍則是在一旁搭手。很快地,被鋪好了,閆寶福脫了棉衣棉褲,隨后對地上站著的閆寶書說:“上炕睡覺。”
閆寶書點點頭,脫鞋上炕。東北大炕可不是浪得虛名的,盡管老閆家的是個四方形的火炕,卻依舊能夠容納很多人躺在上面睡覺。炕頭的位置是金桂琴的,接下來是閆永貴、閆寶龍、閆寶福,最炕梢的位置則是留給閆寶書的。
對于這個位置,閆寶書十分喜歡,不冷不熱最好不過了。
爺們兒們都歇著了,等到金桂琴和閆玉芬干完活,老閆家總算有了片刻的“安靜”。第二天一大早,火炕的火熄滅了,炕梢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閆寶書并沒有過多留戀被窩里所剩的熱溫,反而穿戴整齊地下了炕。此時,金桂琴已經把火炕的火重新點燃,旁邊還有剩下的柈子(柴火)堆放在墻角。
這會兒,早飯準備的差不多了,苞谷面粥和苞谷面窩窩頭,再搭配咸菜疙瘩,一家人吃完后就各忙各的去了。上班和上學的都走了,閆寶書因為臉上還有傷,不好去學校報道,他現(xiàn)在初三,畢業(yè)在即,這往后該何去何從,現(xiàn)在都要提前做好準備了。
去插隊?還是等到征兵的時候去報名?又或者和閆寶福閆玉芬一樣,去礦上的隊里工作?這三個選擇都不是閆寶書想要的,他幻想出來的生活,是和現(xiàn)實有著巨大落差的,而眼下,太過倉促的計劃只會在大環(huán)境的限制下變成一把傷己的匕首,要想真正意義上過的好,還得一步步的來。
“媽,我想出去溜達溜達。”閆寶書從桌上拿了昨晚閆寶福給他的狗皮帽子,帶在腦袋上時,有種說不出的暖和感。
金桂琴放下手里的活,“出去溜達可以,但不能去鐵道東。”
“知道了。”
這還是閆寶書醒來后第一次出門,前幾天的大雪讓屋外的一切都變的雪白,出了院子,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這個年代的環(huán)境極好,污染程度不重,他伸手抓了一把雪,用舌尖在上面舔了一下,雖說沒什么味道,卻出奇的透著一股難喻清涼。這樣的舉動換做“以前”,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閆寶書扔了手里的雪,隨后在黃色補丁的外衣上蹭了蹭,有脖繩的棉手套帶好,他便順著馬路往前慢悠悠地溜達著。轉了小半圈后,閆寶書給鐵道西的定義就是,“現(xiàn)實版的貧民窟”。
煙囪林立,土坯房到處可見,家家戶戶的院落都是用木頭夾出來的,也就是所謂的板杖子,至于泥土堆出來的院落則是極少數(shù)的。由此可見,老閆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泥土堆砌出來的院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生活不錯”的一種代表吧。
鐵道西和鐵道東不同,這里有足夠的土地讓一些勤勞的人們耕種,每家擁有的面積都不多,但時節(jié)到了,種點小蔥豆角西葫蘆之類的完全不成問題。而鐵道東就不行了,那里坐擁各種廠礦,想種地都沒地兒種去。
鐵道東和鐵道西是由國家鐵路劃分的,一條筆直的鐵路從通沅市出去,每年都要往祖國各地輸送數(shù)以萬噸的煤炭,這就好比一個城市的標志,通沅市的人民以它而自豪著。
閆寶書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這條無形中把人分別開來的鐵路旁,他踩在鐵軌上,雙手張開保持平衡慢慢地走著,他很想知道,順著這條鐵路走下,能否把他帶回到那個本該屬于自己的年代。
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就在他慢慢的往前走的時候,東邊兒的馬路上有一群騎著自行車的小年輕朝這邊飛馳而來。
閆寶書慢慢放下了手臂,站穩(wěn)后朝那群小年輕看了過去。
“喲,這不是狗崽子嗎?咋傷好了就出來得瑟了?”開腔的小年輕和閆寶書年歲差不多,一臉的痘子,眼小鼻塌嘴大,也就是笑起來時露出來的虎牙還算過去的眼。
閆寶書記得這孩子,外號叫“大嘴怪”,是這群小年輕中的狗腿子。
大嘴怪的一番話逗樂了眾人,閆寶書面無表情地掃了他們一眼,為首的幾個穿的不錯,身上的衣服都沒有補丁,而后的幾個身上雖說是有補丁,但總體來說也要比閆寶書身上這套好了幾個層次。
好漢不吃眼前虧,閆寶書可不會和正主一樣,跟這群人剛正面,在瞥了這群小年輕一眼后,閆寶書收回目光,調轉方向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往自家方向走去。惹不起躲的起,這句話在某種時候適用,但眼下卻不行了,閆寶書無聲的離開仿佛夾帶了一種不屑與傲慢,這是瞧不起那群小年輕的表現(xiàn),閆寶書才走了不過十步,就聽見身后傳來了自行車的響鈴聲,繼而有人說道:“這小子不服是吧,一個狗崽子還裝上了,大嘴怪你上去削他,他敢還手哥幾個給你撐腰。”
閆寶書十分無奈,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那群小年輕的說:“我是狗崽子,還請哥幾個高抬貴手,放兄弟一馬。”忍一時之辱,將來才有可能收拾他們,閆寶書可不會像正主那樣,把一些莫須有的事情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陸向北一直都沒說話,而是笑瞇瞇的看著整件事,可就在閆寶書承認了自己是“狗崽子”的時候,陸向北下意識的一愣,而后問了身旁的杜新國說:“這小子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