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之月,草木黃落,鴻雁來賓。
日頭比往日來得遲,陽光卻少了熱烈。木門緩緩的推開,金秋微涼的氣息隨風而入。一隻玲瓏小巧的繡花鞋,當先邁出門檻。繼而是一身白色的華麗錦裙,俏麗侍女攙扶著,這才從門中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
秋風一吹,女子纖細的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似乎是身體抱恙。不過隨後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眼看天高雲淡,院子中雖然百草枯黃,卻又有菊花綻放。杏子般的美目緊緊盯著牆角盛開的秋菊,濃黑的眼眸升起華彩。
“小姐,你大病初癒,不能見風。”旁邊侍女小紅緊張道。
女子正是重病初愈的王語柔,在日光中,她冷淡的表情也染上了一絲溫和:“不礙事!”
“少爺吩咐,那凝魂湯……”
“不吃!”王語柔眼睛頻頻眨著,似乎有些心虛。隨後鎮定情緒,又低聲道,“等人看不見,就倒掉!”
說完調皮皺了皺鼻子,似乎想起那特別苦的藥湯。
侍女也不敢說什麼,嘴巴嘟噥兩句,只得扶著大小姐在家中轉轉。王語柔一邊行,一邊領略秋日風光。猶如在籠子裡關久了的雲雀,獲得自由的快樂感油然而生。
只是剛出院落,便看見幾個不怎麼想見的人。
王子巽帶著兩名族裡表兄弟在院落外徘徊,這幾個傢伙似乎料準了她的病情,天天到這裡打擾。抱的什麼意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清。
明明已經快到深秋,幾個穿著棉布袍子還在搖著紙扇。不過看他們搖紙扇的模樣,卻沒有葉小白那種玩世不恭的氣派,反而顯得有些裝過頭了。
扶著王語柔的侍女小紅,便不屑的低聲道:“秋天搖扇子,頭腦進水啊。”
眼看王語柔向這邊走來,王子巽等人立馬端正衣冠,故弄風雅的吟詩作對起來。
“諸位看,杜子美的詩中有‘無邊落木蕭蕭下,不見長江滾滾來’之句。我看咱們府上的景色,突然有一句詩,‘落木翩翩勝枯蝶,誰言秋色不如春’,諸兄弟感覺如何。”王子巽搖著紙扇,在秋風中搖頭晃腦。
其他幾位連忙應和道:“子巽表兄果然才思敏捷,佩服佩服!”
遠遠聽到他們吟詩,王語柔心中不屑。這樣的詩句立意還算不錯,但是敢自比詩聖杜甫,簡直就是笑話。
本想打一聲招呼便繞過,可是幾人故弄風雅後,又如同蒼蠅一般圍上來噓寒問暖。王語柔只得對幾人關懷道謝,實際上心中已經不耐煩。
“語柔表妹終於病癒,不愧爲兄日夜禱告。”王子巽一番話,說的好似這病好了,和他禱告有關似的。
一番感慨之後,眼珠子轉了轉裝作無意說道,“語柔表妹不知,這些日子你生病,大家都極爲關懷。可是偏偏王青瑯一味的獨斷專行,不讓任何人探望。我們請大夫也被他趕走,就連族老都不準入內,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王語柔眉頭微皺,聽出其中的挑撥之意。
其他幾人也紛紛說道:“表妹生病的日子,王青瑯囂張跋扈。他在宅子裡橫行很是囂張,又將所有族人擋在門外。搞的族人都不知道你的病情,也不知道居心何在。”
“他也是有所苦衷,我的病情有些古怪,不宜見人。”王語柔不溫不火的答道,“多謝表兄們的關心!”
換做別人,怕是會被挑撥的有些鬆動,可是她卻知道自己的情況。
本想結束這個話題,王子巽等人卻不依不饒,這個說幾句那個說幾句。沒一會,葉小白就被幾人說的不堪。好似巴不得王大小姐死於非命,好讓自己得到家族大權的模樣。
豪門子弟之中,爭權奪利之流並不少見。尤其王家這種大家族,兄弟姐妹之間也不是非常親密。王子巽等人當然不希望經此一事,讓王青瑯的地位上升。可惜他們不知道,他們眼中的王青瑯實際上只是一隻狐妖,哪有什麼爭寵的想法。
這羣傢伙的包圍挑撥,讓王語柔煩不勝煩,卻也不能發火。她明白自己的病情,說出去極容易被人誤會,到時候流言蜚語影響自己的清譽。在幾個人口中,葉小白別有居心的行爲,反而讓王語柔有些感動。
若非他的保護,自己怎麼能平安無事,而他卻甘願自己被誤會。王子巽等人卻不知道,他們越說,王語柔的心中越是涌起一股暖流,甚至超越的姐弟之間的感情。
王語柔也沒了興趣聽他們說話,可是幾人卻孜孜不倦。被纏的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王子巽等人頓了頓,一齊緘口不言。突然安靜了下來,王語柔也覺得有些古怪,回首望去。秋光中一位白衣公子踏著四方步,手中悠著紙扇,春風得意而來。
說的極爲開心的王子巽等人,一起面面相覷。
大秋天搖扇子,這傢伙怎麼也是這個德行。王語柔心中抱怨,殊不知小紅雙眼發亮低聲道:“少爺搖扇子好瀟灑啊,好像那紙扇就該長在他手上一樣。”
麻煩你有點節操好嗎,王語柔捂著額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對人不對事?
“表妹,你看他那個表情,一點也沒有爲你擔心的樣子。”看見王語柔蹙眉,王子巽本能覺得自己剛纔那番話,說到了自己這表妹心中。他加把勁道,“你看看他這模樣,越來越像紈絝子弟做派,丟咱們王家的臉。”
“是啊,語柔表妹一定要好好教訓他。”王子巽一衆在一邊添油加醋。
只是見到,葉小白越是走近,王語柔就越是蹙眉。他們卻沒有察覺,這位大小姐的眼神中,沒有往日的冷淡、苛責,反而藏著一縷心虛。好像是偷偷跑出來玩耍的孩子,被家長抓住的模樣。
終於葉小白走近,猶如沒有看到王子巽一夥人,而是笑容古怪的面對王語柔:“姐姐大人,藥吃了沒有!”
讓王子巽等人驚訝的是,向來賢淑端莊,同輩人中素有威嚴的王語柔,如同學生看見老師似的透露些許慌亂。不過故作鎮定,表情淡然道:“恩,吃了!”
“哦?”葉小白一個哦字轉折幾遍,笑的有些神秘,轉過頭來對扶著王語柔的侍女道,“小紅,你們小姐的藥吃了?”
頓時王語柔渾身一緊,而她身邊沒撒過謊的小紅,果然雙頰通紅期期艾艾起來。
看的葉小白失聲笑了出來,王語柔白玉般的臉上飛起兩朵紅霞,美豔照人。
“走,回去!”葉小白毫不客氣道,“小紅把你小姐拖回去,以後不吃藥,不給她出來。起碼要把這個療程給服用完,不然復發就危險了。”
小紅重重的一點頭,立馬應聲道:“是,少爺!”
王語柔沒有想到自己身邊的這麼親信的侍女都被策反,無比怨念的瞪了葉小白一眼,然後被小紅往庭院中送去。她這模樣,流露出一股小女孩般的天真和嬌嗔。
只可惜絲毫動搖不了葉小白,反倒讓王子巽等人大驚失色。往日那個坐鎮祠堂,決斷家族事務的女強人,冰雪聰明、雍容大氣的王家大小姐,在葉小白麪前,竟然乖巧如此,讓他們都不敢相信。
等到王語柔走進院子,王子巽驚疑不定,指著葉小白罵道:“王青瑯,你對語柔表妹做了什麼?”
葉小白懶得理會幾人,只是鄙夷的看了一眼,冷笑一聲轉身離開。他這個態度,讓王子巽等人怒不可遏,可是又不敢和他算賬,只得恨恨的離開。他們心中明白,如今王大少爺再也不是幾個月前的王大少爺了。就在不久之前,他在聽雨樓大敗秦玦,已傳遍了金陵。
想必不久之後,甚至能傳到京城。葉小白的翻身之日,怕是快要到了。
眼看葉小白暢通無阻的進出王語柔的庭院,居心叵測的王子巽等人都頹然下來,他們知道時機已經不再,大勢已去。
房間中,對坐兩人,皆是一身白衣。王語柔是雪白錦裙,籠著窈窕身姿。葉小白則是月白色直裰,瀟灑自如。
典雅如王語柔,此時玉手端著凝魂湯,卻如同面對生死大敵般的凝重。葉小白看她表情啞然失笑,往往這個時候,方纔能看見這個古裝淑女外表下,一顆孩子般的童真。
“不吃難道要我餵你,讓我喂的話可別說我不會憐香惜玉。”葉小白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如同哄小孩似的道,“別想什麼把藥含在嘴中,然後找地方吐掉。我會盯著你把這些藥嚥下去,纔會離開。”
心中的小九九都被這個可惡弟弟猜中,王語柔徹底沒了辦法,極爲不甘心的捧起藥碗微微碰了一下。藥水沾溼了她柔軟朱脣,明豔的紅脣與白瓷碗相映,美不勝收。
不過才喝一點,王語柔就露出愁眉苦臉,放下碗道:“太苦了,其實我的病已經好了,可不可以不要喝了?”
她很少有認輸的時候,可是如今卻被這藥湯打敗。
“不行!”葉小白斬釘截鐵道,“一定要喝。”
王語柔無比怨念的盯著這個自己的弟弟,葉小白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毫不示弱。兩人不眨眼,好像是在比賽一樣。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王大小姐認輸,徹底露出了小女孩的本性,幽怨道:“王青瑯,你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嘿嘿,葉小白笑著看她喝完,快意道:“多謝誇獎,以後別耍滑頭。藥湯如果不喝,我就隨時過來煩你,一直跟到你喝爲止。”
王語柔卻拿他沒有辦法,可是在心底最深處,又對他這樣霸道無賴,感到前所未有的溫馨。一場病,讓她在所有人面前戴起來的面具,在他面前忍不住摘了下來,總是流露出真實的感情。對這弟弟感情也不知不覺發生改變,好似面對的是一個知交好友。
“再過幾天,等我完全病好,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個傢伙。”王語柔捏著粉拳,故作兇狠的樣子卻充滿了可愛。
葉小白聳了聳肩,等她平復了怒氣才道:“藥也吃完了,姐姐大人,我想知道我禁足令已經解除,什麼時候恢復我的月錢?”
這也是他來此的原因,沒有零花錢,自己這個大少爺雖然自由出入府宅,卻等於被禁足。
聽了他的要求,王語柔眼前一亮,這位大家閨秀流露出狡猾的模樣道:“想要月錢,那就不準再逼我喝藥。”
“一碼歸一碼!”葉小白很平靜的說道,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打算。
“不行,你要是再逼我喝藥,你就永遠別想拿月錢。”
房間中也沒有別人,王語柔惡狠狠的握著粉拳,做出一副威脅的姿態。她緊緊盯著面容平靜無波的葉小白,想要找出他的破綻。只可惜這傢伙看起來胸有成竹,讓她無法看穿。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段時間,這傢伙變的越來越厲害,還是自己變的越來越笨了。
葉小白溫柔的笑容中同樣露出惡毒的神情,突然大聲吩咐道:“小紅,再去熬三碗凝魂湯,反正這湯裡的藥材沒什麼毒性,多喝幾碗有助於身體健康。”
“你敢……”
迴應的是一聲聲冷笑,十足的戲曲中反面角色的笑聲,讓人牙癢癢。
“算你狠!”王語柔咬著牙說出這三個字,隨後道,“我立馬給管家下命令,恢復你的月錢,而且把之前扣下來的都還給你。行了吧,快走……看見你,我就心煩。”
嬌嗔的王大小姐,可愛到了極點。大功告成的葉小白卻沒有馬上離開,卻是直勾勾的盯著王語柔。兩人相距很近,彷彿能在對方眸子中投下自己的影子。突然間房間中沒有人說話,唯獨房中的簾幔隨風飄揚,不知是風動、簾動還是心動。
王語柔從嬌嗔慢慢恢復,緊緊盯著他那雙醉人的桃花眸。只覺得似醉非醉,顯出一片粉紅的感覺,讓人如遇春風。
葉小白慢慢伸手向王語柔臉上摸去,那一刻,王大小姐只覺得心臟漏了一拍。她竟然想不起來呵斥,想不起來反抗。渾然不知這個傢伙違反了禮儀,這不是一個弟弟應該做的。
此時此景,沒有人願意說話,直到對方的手落在自己的臉上。臉頰也火燒般的紅起,她急忙向後一退,半晌纔想起來用憤怒的語氣問道:“王青瑯,你在幹嘛?”
葉小白揚了揚手,原來是一點藥渣,剛纔粘在王語柔的脣角。
可是這輕浮的舉動,卻讓王語柔的心境起了一層層的漣漪。她冷哼一聲,裝作真的生氣模樣扭頭,可是心中卻平靜不下來。
“快走吧!”王語柔的口吻冷淡下來,她不敢不戴上這冷漠的面具,拒他於千里之外。
葉小白也感覺到了心中的悸動,兩人氣氛好似凝固一般,他抓了抓頭尷尬道:“恩,藥也吃完了,要不然?冬至快到了,金陵這幾天怕也熱鬧的很。一起出去逛逛,吃飯、喝茶我請客!”
正在假裝冷漠無情的王語柔翻了一個秋水分明的白眼,隨後想到什麼似的,閃爍著明亮的大眼睛,笑瞇瞇的道:“真的你請客?”
葉小白再想反悔已經難了,這端莊美麗的王大小姐,一副報仇心切的模樣道:“小紅,收拾一下,咱們出門!”
該死,我怎麼感覺那些月錢,又要離我而去了。葉小白打量著笑臉盈盈卻暗藏殺機的王語柔,猶如看到帶刺的玫瑰花,徒生出一種這女人很不好惹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