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不言語,靜靜聽著。
“夢很長很長,就如同在另一個世界生活一般。在那個夢裡,我也是安靈芝,同樣被送往樓鄯和親。”
宋珩身子微微一顫,轉(zhuǎn)頭看向靈芝。
靈芝眼望天際,眉尖微蹙,那個夢似給她帶來無限痛苦。
“我一個人和樓鄯使團(tuán)出發(fā),走了很久的路,穿過滄海無窮無盡的沙子,見到海市蜃樓,如飄於異世的仙島,還經(jīng)過了林木繁茂的綠洲,最後到了樓鄯。”
“後來呢?”宋珩忍不住開口問,有這樣的夢嗎?夢見一個從未去過卻確實(shí)存在的地方。
“後來那個人出現(xiàn),救了我。”
太陽完全沉入沙海,留下漫天紫色霞光,黃沙如在黑暗前迎來最後的狂歡,閃爍著璀璨流光。
“你在找的那個人?”宋珩有些訝異,自己竟也出現(xiàn)在靈芝的夢中。
靈芝點(diǎn)點(diǎn)頭,上一世生命最後一刻的痛苦和遺憾真真切切涌上來,一幕幕清晰得可怕。
她費(fèi)勁所有力氣只想再看看救她之人的臉,想問他一句這些年去了哪裡,可終究沒能實(shí)現(xiàn)。
她淺淺呵出一口氣:“可惜他來晚了一步。”
宋珩看見她眼角晶瑩起來,心下惻然。
不遠(yuǎn)千里跑到西疆來找自己,都是因爲(wèi)這個夢嗎?
在夢裡她究竟遭遇了什麼?
他不忍再問,伸出手,輕輕劃過她眼角。
靈芝感受到那手指的溫度,不知爲(wèi)何,眼淚更似斷線珠子般跌落下來。
宋珩輕輕攬過她肩,將她的頭斜靠在自己肩上,語氣輕柔得如山腳下的淚泉:“現(xiàn)在不是夢,不要怕,你再不用一個人,至少有我在這裡。”
靈芝覺得他的身體像能擋風(fēng)遮雨的大山,在這一刻,無跡哥哥似變成一個遙遠(yuǎn)的夢,身旁這個人則是真真實(shí)實(shí)可以觸碰可以依靠的。
她第一次沒有推開他,隨緣而聚,隨緣而散,能不能找到無跡哥哥,聽天由命,對身旁這個人,也聽天由命。
就像一粒沙,遇見另一粒沙,既然風(fēng)將我們送到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天幕最後一絲霞光散盡,夜臨大地。
一輪圓月如剛從淚泉中洗濯而出,光華明淨(jìng)悠遠(yuǎn)。
方纔還熾熱昳麗的黃沙霎時間覆上一層銀霜。
宋珩捨不得動,即使靈芝不說話,他也能感受她的心意。
靈芝似忘記了時間,靜靜看著沙漠之上日落月升、斗轉(zhuǎn)星移。
忽鼻尖嗅到一絲淡淡的香氣,芳香中帶著淺如芙蕖的甘甜,甜而不膩,似這世間一切美好,叫人迷戀沉淪。
她坐直身子,朝四下張望。
宋珩依依不捨地放開她:“怎麼了?”
靈芝欣喜地站起身來:“是沙漠幽曇的香味!”
沙漠中的曇花極爲(wèi)珍稀,世所罕見,開花之時更是百年難得一遇,相傳人一生只能遇見一次,但其花瓣幽香,能百年不衰。
上一世她曾在滄海見過,那香味就是這樣奇異甜美。
宋珩知道她嗅覺靈敏,卻訝異她連沙漠曇花的香都能認(rèn)出:“你怎麼知道?”
靈芝俏皮眨眨眼:“我夢裡見過啊!”
宋珩更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真有這樣栩栩如生的夢啊?
靈芝似小狐貍一般,翹著鼻子嗅著往前走去,感覺那香味從山下而來,心頭急切,乾脆學(xué)樓鄯人,一屁股坐到沙上準(zhǔn)備滑下去。
她回身招呼宋珩:“你也來嗎?”
宋珩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她身邊,他真討厭沙漠,滿腿都是沙子。
靈芝見他艱難前行,忍不住一把拽住他衣襟往下一拉。
宋珩冷不防她這般大膽,一個趔趄跌坐下去,兩人一起尖叫著順著沙坡滑下去。
到了山腳下,靈芝樂不可支,一面笑一面站起身拍拍沙粒往那淚泉旁跑去:“快些,那曇花只開三刻便謝了!”
宋珩見她嬌俏模樣,心頭的歡喜比這滿地沙粒都多,連衣衫上的沙塵都不管了,站起身大步隨她往前找去。
明鏡似的水面旁,白玉般千層花瓣次第綻開,每一朵都足有碗口大,皎潔似霜月,清冽如淚泉,像不屬於凡間的神物,靜靜矗立在月華之下。
靈芝欣喜若狂,輕輕蹲下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還在徐徐展開的花瓣。
宋琰派出去調(diào)查鄧鍾嶽的人在晚間送回了消息。
這個鄧鍾嶽並不是金宗留的嫡系,而是原本西涼王手下的一名副將,西涼王獲罪之後,他也被牽連鎖拿入京,兩年後又纔回到軍中。
確實(shí)如他自己所說那般,金二爺?shù)奶嵊H被他婉言謝絕,但那金二爺軟硬兼施,鄧鍾嶽怕他強(qiáng)搶,連夜將女兒嫁給了城中一位郎中。
金二爺因爲(wèi)提親未遂,找人打傷了他的腿。這件事在哈密城所傳甚廣,並不是什麼秘密。
而他的軍職也從參將降爲(wèi)了千戶,成爲(wèi)金家的眼中釘。
宋琰對這個消息很滿意。
西涼王時這人已是參將,想必本領(lǐng)不小,他正好需要這樣的人才,又從前幾日看中的兵將中甄選了幾名出來,命人謄寫調(diào)遣令送入哈密衛(wèi)都督府內(nèi)。
哈密衛(wèi)都督府不像府衙,倒像一座異族宮殿。
白牆金頂,四角高高聳起圓頂尖塔,屋櫺刷成天藍(lán)色,裝飾著金漆合歡花,威嚴(yán)富貴。
院中崗哨森嚴(yán),持紅纓長槍的黑甲護(hù)衛(wèi)如林立,正廳內(nèi)頂高壁闊,刷滿金漆彩繪,地板上鋪著色彩豔麗的羊毛毯,牆角兩尊金光閃閃的鎏金龜鶴香爐青煙繚繞。
壁上未裝飾字畫,反而掛滿獸頭標(biāo)本,馬、鹿、虎、狼……或猙獰或驚恐,死不瞑目一般看著廳內(nèi)人。
忠順侯兼哈密衛(wèi)都督金宗留正坐在案前,翻著宋琰派手下遞來的調(diào)遣令。
他不到五十,糙黑的臉上已溝壑叢生,眉毛雜亂,盤在一雙狐貍眼上更顯露幾分兇相,尤其嘴角一道紫紅傷疤斜拉到下頜,只看這張臉便已經(jīng)讓人生了幾分怵意。
“都讓他帶去。”他拿過案幾旁的虎紐銀印“咚咚”蓋了上去。
那調(diào)令上包括鄧鍾嶽、楊懷安等十二名將領(lǐng)。
“那鄧鍾嶽還是有點(diǎn)本事的,要不要保他一命?”他身旁一個瘦得掛風(fēng)的高個文士遲疑著。
金宗留“啪”將那令冊扔出去,那冊子上都是和他不親近的人,正好趁此機(jī)會剔除掉。
“有本事有什麼用?狼有本事,你敢用它去看羊嗎?他要去送死,我也不攔著。”
他說話的時候,那疤上下顫動,似蚯蚓般扭曲。
宋琰快去吧,他在心裡想著,快些去上路。